第四章
  不等月琼应验他的猜测是否正确,厉王府迎来了它第九个年头。在他生病、扎针、养病的这段日子,年节来临。大年三十这一天,厉王府上下热热闹闹的,就连黎桦灼都在自己的院子里挂了灯笼,贴了窗花。

  洪喜和洪泰也去行公公那里领了灯笼、窗花和爆竹,在公子生病期间,两人已经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逢年过节管家严萍都会给各个苑的公子夫人们分配布匹、银两等过节的赏赐。月琼虽是最不得宠的,不过也能分到些赏赐,只不过数量少一些。

  月琼的身子不舒服,过年的事就全部交给洪喜和洪泰打理了,往年他会跟着两位侍从一起忙活,今年却是没什么精神。

  从“财宝箱”里拿出五两银子让洪喜和洪泰到街上买来桃花、给菩萨的贡品还有香等过年少不了的东西,再把赏赐的布匹给三人做一身新衣裳,基本上分到的布匹也刚刚够三人一人做一身。今年月琼额外分到了些绸缎,他犹豫再三后,让洪泰拿去卖了。分到的年货他留了点稀罕和常吃的,也狠心地让洪泰都拿去卖了。这回洪泰很厉害,前前后后共卖了二十多两银子,让月琼笑开了花,连带着身子都没那么不舒服了。

  吃了午饭睡了一个时辰不到,月琼起来了。洪喜给他穿上新做的棉衣,道:“公子,行公公刚来说,今晚的年宴所有的公子和夫人都要去。”

  “哎?”月琼诧异,以往那人都是选几个人,今年为何要全部人都去?他不想去。冷不说,年宴上的饭菜又不好吃,还不如和洪喜、洪泰、桦灼、安宝窝在屋里吃火锅呢。而且,被扎针之后他很不想见那人。

  “行公公说是王爷的意思。”

  月琼皱眉:“你去跟行公公说,我又发热了,去不了。”

  “好,我这就去。”洪喜也不劝说,给公子理好衣裳后就走了。

  过了一会,洪喜面有难色地走了进来,月琼叹息道:“不行是不是?”

  “公子,行公公说王爷说了,谁都不能不去。”

  月琼隔着衣裳摸摸自己隐隐犯疼的肚子:“那就去吧。”

  酉时刚过,行公公手下的小公公就来传话了。洪喜和洪泰陪着自家公子出了屋,作为贴身侍从,他们也是要跟去的。小公公带着月琼主仆三人来到西苑的前院,西苑的公子们几乎都到了,月琼看到了桦灼和安宝。两人无奈地看了彼此一眼,月琼跟着小公公来到他该站的地方。

  西苑的公子共有十人,以楼舞“舞君”和叶聍“聍君”最为得宠。两人站在首位,最不得宠的月琼和黎桦灼站在末位。公子们站成一列,侍从们站在各自公子的身后,行公公带着三位小公公站在外侧。

  夫人公子们再得宠,也不敢轻易得罪东西南北四苑的掌管公公和嬷嬷。而和南北苑的嬷嬷相比,厉王府建府前就跟着严刹的西苑行公公和东苑魏公公在府里的地位仅次于管家严萍。虽说只是掌管东西两苑的管事公公,却是诸位公子讨好的对象。

  诸位公子们站好彼此寒暄一番,再和行公公套套近乎,没有人搭理最不受宠的月琼和黎桦灼。两人在这种场合也没有闲聊的兴致,就低头闷不吭声地站在那里。

  见人都到了,行公公咳嗽两声,大家都安静下来。他不苟言笑地说:“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公子们走吧。”说着,他转身带路,精心装扮过的公子们带着侍从和他们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心思各异地跟上。落在最后的月琼头上一根戴了八年的桃木簪子,脚上一双最普通的布鞋,一件灰色的棉袍里面是厚厚的棉袄,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月琼,别管那么多,咱们到时候只管吃喝就是。”黎桦灼跟在他身后小声道。月琼捂着肚子,怎么办,他突然想上茅厕。

  ※

  来到王府专门用来宴会的“露茗阁”,西苑的公子们遇到了东苑的公子以及南北苑的夫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互相打个招呼。四苑的管事也互相打个招呼。十九位公子和十六位夫人跟着各自的管事公公和嬷嬷进了露茗阁。至于人数为何少了,很简单,被送出府了。

  其中有几张很新的面孔:东苑蝶庄大少爷送来的江苍岩“苍君”,东苑刚入府仅三日的阙融“融君”和张陵溪“陵君”。受秦夫人的影响,南北苑的夫人们备受冷落,讨严刹欢心的人也就不送女人了。相比东苑,西苑的公子们到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原来的那十个人。

  进了“露茗阁”的前厅,三十五个人来到正厅,正厅里很暖和,每张桌子的后方都摆着一个炭火盆。严刹还没有来,管家严萍已经在了,三十五人站在正中间,等着管家安排座位。每一年的年宴,座位代表着得宠的高下。从来没有参加过年宴的月琼不懂这些,他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坐下,他肚子不舒服。

  “西苑月琼。”忽然,严萍高喊一声。三十四个人心底皆一愣,怎么第一个会是他?!只有黎桦灼是因为担心。

  严萍喊了之后,见没有人出列,他又喊了一声:“西苑月琼。”

  行公公走到月琼身边,道:“月琼公子,请您出来。”

  一路上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去茅厕的月琼呆呆地抬头,见行公公在对他笑,他愣愣地问:“什么?”

  “月琼公子,请您出来。”行公公做了个手势,月琼走出队列,纳闷:难道行公公看出他想上茅厕了?

  当行公公把他带到严萍面前时,月琼的直觉再次显灵:危险。

  果然!月琼就见严萍对他微微一笑,指着左侧的首位道:“月琼公子,您的座位。”

  他的座位?!月琼惊恐地瞪着严萍。没错,是惊恐。左为尊,那个座位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吧。而且他的直觉已经察觉到身后嗖嗖的眼刀了。

  “严管家,您弄错了吧。”

  严萍笑着看向所有人说:“今次的座位是按照入府时日的长短来安排,月琼公子入府的时日最久,自然坐第一位。”

  严萍这么说,那就意味着这是王爷的意思,再不满的也不敢表示出来了。严萍对月琼示意:“请月琼公子入座。”忍着转身奔去茅厕的欲望,月琼低着头走到首位坐下,洪喜和洪泰走到他的身后跪坐在两侧。

  除了已被赶出府的秦夫人,月琼入府的时日最长,或者说跟着严刹的时日最长。厉王府建府才六年,月琼跟了严刹八年。按入府的时日排坐,谁都不是月琼的对手。只是仍有人很是不满,尤其是精心打扮想趁宴会时引起王爷注意的公子夫人们。

  “西苑,桦灼公子。”严萍捧着折子继续喊。

  黎桦灼立刻出列带着自己的侍从安宝跟着行公公走到月琼身边坐下。他入府时日为三年八个月,位居第二。有他在身边陪着,月琼的肚子好像没那么痛了,他可以忍到晚些时候再去茅厕。

  “西苑,楼舞公子。”

  一袭墨绿衣衫的楼舞带着他的侍从出列,他是三年一个月。

  “东苑,昌虹公子。”两年三个月。

  “东苑,宫瑶公子。”一年八个月。

  “西苑,叶聍公子。”一年两个月。

  ※

  一直到刚刚入府的三位公子,左侧的位置坐满了。坐在最后的几名公子很是懊恼。

  然后严萍开始喊右侧的夫人位置。第一位是入府已三年六个月的南苑涟水“涟夫人”,接下来依次是南苑郝敏“敏夫人”,北苑上官媚儿“媚夫人”……十六位夫人的位置也很快排好了。虽说右为卑,可能坐在第一,涟夫人也是极为高兴,和对面低着头的寒酸月琼不同,她可是精心打扮过了。

  ※

  酉时二刻,严刹出现,严萍立刻高喊:“王爷入席──”厅内的所有人立刻起身行礼:“奴家恭迎王爷──”

  月琼起来的速度很快,不过嘴只是动了动,压根没喊出什么,众人的声音都很高,别人也不会听到他根本没喊。他低着头,看上去恭敬极了。

  严刹山一般的身躯一出现立刻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扫视了众人一眼,坐下。严萍高喊“入座”,众人坐回,月琼的速度仍是很快。

  “上菜──”

  严管家充当了贴身公公的角色,扯着嗓子喊。

  月琼的左手一直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揉啊揉,怕肚子不争气这个时候让他跑茅厕。下人们把一盘盘佳肴摆在王爷及夫人公子的桌上,月琼抬眼瞟了一眼,很丰盛,大鱼大肉,过年该有的都有了。他撇撇嘴,还是想回去吃火锅,热乎乎的出一身汗,多舒服。

  “举杯──”

  月琼左手拿起杯子抬头,不过却垂着眼,不想看那个人,他的肚子现在都不舒服。严刹的目光在两侧巡视一圈后,他喝下酒,众人立刻喊:“祝王爷身体安康、心想事成。”

  月琼跟着嘴唇动动,其实在心里说:祝你来年少生气,最好不生气,生气别找我,快快让我走。然后跟着众人一起喝酒,尝一尝,怎么是水?瞟瞟右边的黎桦灼,见他一副美酒的模样,他纳闷了。

  “歌舞起──”

  下面是歌舞。月琼喜欢看这个。洪喜给他夹好菜,洪泰给他斟满“酒”。月琼左手利索地拿着筷子一边吃菜一边欣赏歌舞。他很喜欢看歌舞,舞娘很漂亮,舞姿很优美。儿时,他不喜欢练武,反而喜欢跳舞,娘不许他学他就偷偷跟着舞娘学。每次随着音律旋转的时候,他就觉得所有的烦忧都被甩掉了,觉得自己飞上了天。不过自从右手废了之后他就没有再跳过了,也不想让人知道他会跳舞,哪怕是洪喜洪泰、桦灼安宝,他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十几位舞娘在中央翩翩起舞,薄薄的纱衣在旋转中透着妩媚。月琼如痴如醉地看着,六年没有看过舞了,记忆中最早的一次,是他六年前右手还完好时独自一人在皑皑白雪中起舞。现在,他怕是连旋转都会摔倒了吧。

  “公子,喝碗汤。”

  洪喜把汤递到公子嘴边,月琼左手拿着筷子,两眼盯着舞娘,习惯性地张嘴喝下。洪喜喂公子喝了汤,又道:“公子,您别忘了吃菜,不然一会菜凉了,您吃了又不舒服。”

  “所以冬天要吃火锅。”

  月琼夹了几道青菜送入嘴里,见没人注意,他把大鱼大肉夹到洪喜洪泰的碟子里,小声说:“快吃,难得碰上一回好吃的。”

  这时,从黎桦灼那边飘来一道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月琼听到的声音。

  “真不知严管家今年为何要换了规矩。若是旁人到也罢了,偏偏让府里最不得宠又有残的人坐在上座,真是浪费了那么好的位置。”楼舞不满地瞥了两眼连喝汤都得人服侍的月琼。

  “这是王爷的意思,咱们也没办法。”他身边的昌虹道,“谁叫咱们入府的时日短呢?”

  楼舞坐在黎桦灼的右侧,他自然听到了,低喝:“你怎么说话呢!不满你大可去跟严管家说。某些人倒是得宠,也不过两三年,我还当他已经有十三年了呢。”

  楼舞借喝酒的姿势见上方那人正在看歌舞,他低声回骂:“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楼舞。”昌虹急忙喊住他,怕引来王爷的注意。

  “桦灼。”月琼轻唤,他的右手使不上力,洪喜立刻拉了拉黎桦灼。黎桦灼转过头,就见月琼对他摇摇头。

  他气道:“大家的身份都一样,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别管别人说什么,不是说了咱们只管吃喝吗?这么好的歌舞今后还不知何时才能看到了,错过了那才真是可惜。”

  黎桦灼瞪了楼舞一眼,朝月琼的位置挪了挪:“我倒要看看他能在府里待几年。”

  月琼喝了口自己的“水酒”,低声道:“人家也没有说错,我坐这里确实挺浪费。若能换,我绝对换到最后一个去。没什么可气的,大家平日又不常见面,没必要见一次面还闹无谓的气。”

  “你真是想得开。”黎桦灼撇撇嘴。

  “若生气能换来银子,我一定天天生气。”月琼低笑两声,“哎,把你的酒给我尝尝。”

  “你不是有吗?”黎桦灼不给。

  月琼拿起自己的酒壶给他倒了一杯:“我的好像是水。”

  黎桦灼喝下,舔舔嘴:“跟我的一样啊,我的也是这个味。”

  “啊?”月琼愣了,然后瞅了眼上座的人咕哝道,“真是小气,拿水来糊弄咱们。”

  ※

  月琼不知道往年的歌舞是不是都这么好看,反正今年的歌舞让他看得极为欢喜,若不是场合不行,身子又不行,他绝对会忍不住跑过去跟着舞娘舞男们一道起舞。尤其是那曲剑舞,看得他右手似乎都有了些劲,无意识地跟着拍子动。好看,真好看。

  舞蹈一曲接一曲,年节的气氛相当浓烈。不过那些精心准备了礼物和表演的夫人公子们可就急了,这要一直舞下去,他们哪还有机会啊。

  月琼完全看入迷了,洪喜索性拿了他的筷子和洪泰两人喂公子吃菜,黎桦灼也看得入迷,安宝害羞地躲在他身后不敢像洪喜洪泰那么明目张胆,只是偷偷喂自家公子吃。这两人彻底把宴会当宴会了,完全忽略了上方的那座山。

  “公子,您冷吗?”趁着又一舞结束,洪泰忙问。

  “不冷,挺暖和的。”下意识地去夹菜,月琼这才发现手里没筷子,却发现腹部多了一个手炉,怪不得他觉得肚子热热的很舒服。

  洪喜解释道:“公子,刚才出来的时候我带了一个手炉。公子的身子刚有点起色,我怕屋子里冷。”

  “洪喜、洪泰,你说我今后离了你们可怎么活?”月琼感激地说,虽然他穿得不比人家,住的不比人家,但他的洪喜洪泰绝对是府里最好的身边人!

  洪喜洪泰抿嘴笑,又赶忙给公子盛了一碗热汤,月琼很不客气地张口喝下,舒坦!

  这时,楼舞起身走了出来,伏跪在地上道:“王爷,奴家特地准备了一舞,给王爷助兴。”

  月琼惊讶地看去,楼舞也会跳舞?他很期待。

  严刹微点了下头,严萍又喊:“楼舞献舞──”

  楼舞欢喜地抬头,叩谢之后站了起来。其它人暗自懊恼,他们怎么就慢了一步?

  音律响起,身着一袭墨绿衣衫的楼舞随着音律缓缓舞动了起来。他的视线胶着在王爷的脸上,把无法说出的心思全部倾注在了这曲舞上。他的舞步很奇特,经常在两脚相交之时紧接着一个急旋,渐渐的屋内响起了惊呼,月琼的眼睛越瞪越大,脸色变得苍白。

  就见楼舞的身子极度柔软地做出各种高难的动作,音律的节奏猛然变快,楼舞还仰躺在地上。就见他轻灵地跳起来,跟着音律快速旋转,又引来一阵惊呼。

  “是福安舞。”有人小声说。后面等着跳舞的舞娘舞男们也在窃窃私语:“真的是福安舞呢。”

  “福安舞”,是当年年仅十二岁的幽帝在皇太后三十岁生辰那天送给皇太后的一曲舞。整套舞无论是曲调还是舞步都是由幽帝亲自所编,“福安舞”也是先帝亲自赐名。据说当年幽帝为皇太后献上此舞后,震惊四座。幽帝在治国上一塌糊涂,但在歌舞上的造诣却无人能及,可惜年仅十八岁的他就被自己的皇叔当今皇上给逼死了,令人扼腕。

  幽帝一生共留下六曲令天下舞者惊叹的舞蹈:“福安舞”、“涅盘”、“朝歌”、“乱”、“孩童”、“茧”。每一舞都堪称天下经典,哪怕是当今最厉害的舞者,都无法把这六曲舞完整地跳下来。而这六曲舞中,又以“福安舞”和“涅盘”最难。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楼舞的身上,月琼呆呆地看着,抱着手炉的左手却在颤抖。洪喜和洪泰发现了,担心地问:“公子,您怎么了?”

  月琼勉强地笑笑:“我肚子,有点疼。”

  “公子,我跟行公公说一声,看咱们能不能先回去?”洪泰放下小碟,不等公子回复,就猫着身子离开了。

  “月琼,你身子不舒服?”黎桦灼不喜欢楼舞,所以也没太用心看,一听月琼说他肚子疼,他紧张起来。

  “没事。”月琼垂眸,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右臂,“来的时候肚子就有些不舒服。”

  ※

  “啊”的一声,正在旋转的楼舞突然摔倒在地,音律戛然而止,全场静得诡异。“福安舞”最难的就是最后一段的连续上百个旋转,苦练了两个多月的楼舞也许是太紧张了,也许是练得还不够火候,只转了五十六圈就摔倒了。

  不等眩晕过去,他慌忙跪趴在地上:“楼舞舞艺不精,王爷息怒!”

  月琼看向上方那人,眼里滑过担心。“福安舞”太难了,那一百零八圈不仅是有扎实的基本功就能跳下来的,在旋转中,脚尖要转起来要飘起来,很少有人能掌握这一百零八圈的旋转,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楼舞的脚扭到了。

  就在众人等着王爷发怒时,月琼站了起来;在全场的惊讶和王爷的怒视中,他站了起来。

  “王爷。”月琼皱皱眉,显得很痛苦,左手捂着肚子,“我,我想上茅厕。”

  “噗”,有人笑出声,又赶忙捂住嘴。月琼舔了下唇,略显紧张地说:“我,进屋的时候,肚子有点不舒服,现在,忍不住了。”屋内因楼舞的失败而出现的沉闷和尴尬在月琼有失大雅的话中顿时消弭了不少。

  严刹看着他,或者说是瞪着他。就是刚刚进府的公子也看得出王爷的心情很不好。月琼又舔了舔嘴,慢慢坐下:“那,那我再忍忍。”有人又笑出了声。

  严刹把筷子一搁:“月琼,侍寝。”然后他起身离开了,带着明显的怒火。若楼舞的失败只是让他扫兴的话,月琼的“上茅厕”则是让他不悦了。

  月琼低着头起身,捂着肚子朝外走。路过楼舞时,他弯身把他扶了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他微微一笑,轻步离开了。楼舞转身看着那个背影透出不安的人慢慢离开、走远,神色复杂。

  回到林苑,沉默地洗干净了身子,抽出羊肠,月琼捂着肚子在洪喜和洪泰担忧的注视下上了前来接他的软轿。

  “公子。”洪喜抓住公子的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月琼反倒安慰地,自我打趣道:“别担心,最多也不过是多睡几天。等我能下床了,你们要给我准备好火锅。”

  “公子。”洪喜放开手,目送公子离开。

  “洪喜,公子不会有事的。”洪泰在他身后出声。

  洪喜叹息一声:“公子今晚的肚子一直不舒服,我给公子煮燕窝粥去。”

  “那我去给公子暖被褥。”

  ※

  捂着热热的,不舒服的肚子下了轿,月琼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内。房门在他身后关上,屋内静悄悄的。深吸几口气,他放下手,低头走向卧房,迈过门坎,走向闭着眼都知道如何到达的床边。黯淡的双眸微睁,黑色的大眼左右瞟瞟,居然没人?!床边没有鞋!

  一点点抬起头,月琼忍住惊喜,当空无一人的大床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很不给面子地重重呼出一口气,真的没人!不放心地四处左右看看,月琼立刻一改刚刚忐忑难安的模样,左手再次轻松地按上肚子。

  屋子里的炭火盆烧得旺旺的,很暖和。月琼的肚子不舒服,有点想上茅厕又有点不想,就是热热的,微微作痛。他一边揉肚子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样肚子能舒服点。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脑袋里一直浮现楼舞跳的那曲“福安舞”。

  左手缓缓抬起,左脚向后交叉,旋转、举臂,残废的右手抬起一点点,再旋转,右脚交叉……无人的卧房内,月琼闭起眼睛,嘴里轻哼。似乎又回到了那时,又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夜晚,抛开心底的惆怅与伤感,他为远方最重要的人送上他的祝福,他的思念。

  转啊,转啊,像要飘起来一样,忘了残废的右臂,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所有的烦恼,月琼忘我地旋转。当他喉中的最后一拍曲调结束后,月琼刚好转完最后一圈,两腿交叉趴伏在了地上──整套的“福安舞”,当是如此。

  急促地喘息,月琼半天没有起来,这么多年没有跳,他竟然还能跳下来。右手废了之后他就再不曾舞过了,难道是因为他坚持练剑,所以身体的柔韧性还在?可是……持续这个姿势不动,月琼开始哀怨了,他,好像起不来了,脚软。果然还是有差的。

  “王爷回府──”

  屋外一声喊,月琼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跳了起来,险些摔倒。匆忙整理好衣服,刚要跑回床边坐下,房门被人推开。连忙屏息,刚刚运动过的人双颊粉红地看着进来的面色严厉的人,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将军。”

  喊得太迟了。

  ※

  踏进屋内,严刹走到月琼面前,山一样高壮的男人令月琼的头越抬越高,神色越来越紧张。当山来到他面前时,个头只到对方胸膛的月琼不安地咽口唾沫:“我肚子,有点,不舒服。”若这人执意要他的话,他不敢保证不会重重地扫这人的兴。

  “啊!”惊呼声起,月琼的双脚离开了地面,左手反射性地抱住对方的脖子,他被山打横抱了起来。虽然以前也曾被这座山如此抱起来过,可月琼不喜欢,他的身份是男宠,可对他而言他是不折不扣的男儿郎。

  瞅了眼明显不怎么愿意被自己这样抱的大胆男宠,严刹走到床边坐下。

  “进来。”

  一人笑吟吟地开门进来了,是“庸医”徐大夫。一看到他,月琼立刻忘了被横抱的羞耻,防备地瞪着这个喜欢助纣为虐的坏大夫。

  徐开远来到床边,严刹抓住月琼的左臂拉过来,他伸手号脉。月琼看看他,再看看一脸严厉的人,一时有些胡涂。

  号了一会脉,徐开远问:“月琼公子,您的肚子是怎样个不舒服法?”

  “热热的,有点隐隐作痛,想上茅厕又上不出来。”月琼很诚实,言下之意,今晚他不便侍寝。

  徐大夫点点头,沉思,过了会又问:“出恭是否有何异样?”

  月琼有点窘迫,支吾了半天,说:“有点稀,起床后出了一次。”

  “这几日都是一日一次吗?”

  “嗯。”

  徐开远又沉思了半天,问:“公子的胃口如何?”

  “想吃火锅。”

  徐开远愣了,看了眼王爷呵呵笑起来:“那公子的胃口还算不错。”

  月琼点点头,他就是被虐待过的肚子难受。犹豫了半天,他还是说:“嗯,似乎,有点管用。”

  徐开远反应了一会,这才听出月琼是说什么,还是呵呵笑了几声,对王爷点了点头。“公子的这种情形再过几日就会慢慢减轻,一个月后就不会再有任何不适之症了。”

  大眼瞬间亮了,月琼摸摸肚子:“那是不是,这一个月,我都不宜,嗯,服侍王爷?”

  “呵呵呵,”徐开远笑道,“对,这一个月公子都不宜侍寝。”

  月琼非常不给面子地呼了口气,在小山发怒前立刻保持应有的矜持,可眼里的欢喜却是怎么也遮不住。

  徐开远起身笑着离开了,月琼突然回过神来,怎么徐大夫没把他带走?乐极生悲的人垂下眼,左手捂上肚子,等着这座山发话。突然一阵眩晕,他身上的衣服被扯开了,月琼吓得惊叫:“将军!徐大夫说!”话来不及说完。

  粗糙的大掌在他的肚子上摸来摸去,刚硬的胡子扎得他脸疼、嘴疼,肚子上的皮没一会就被那只满是茧子的大手摸得发疼。最终,左手忍不住按上这人的手,再摸他的皮就要掉了。手不摸了,但也没有离开,扎人的胡子从下巴一路扎到锁骨,月琼的心跳得极快,不是因为情动,而是因为害怕。

  “你何时才能适应?”不悦的人啃咬月琼白皙的锁骨和右肩。

  “将军,天赋,异禀。”一如既往的回答,右胸顿时刺痛。他就不明白了,他说的是实话,这人为何要生气?左手突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月琼吓得差点叫出来。

  “用手。”严刹粗嘎地下令。月琼咽咽唾沫,用手?有点恶心。

  绿眼深沉,月琼赶忙单手脱掉严刹的裤子,挣扎了半天,他才不愿地摸上这人异于常人的巨大。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严刹翻身把不甘愿的人抱到腰上,让他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分身。

  “将军,”极度排斥用手的月琼好心地提议说,“大过年的,您要不要,唤别人来?”

  绿眸微眯。“你想用嘴?”

  月琼立刻闭嘴,杀了他他也绝不会用嘴!专心上下撸萝卜,他心里念着:快点出来快点出来……

  ※

  左手无力地搭在严刹的腰上,头枕在他坚硬的肩膀上,月琼满腹疑惑。自从这人那回把他压在身下虐待他后,这人就变得好奇怪。今夜怕是他成为这人的男宠后头一回“做”完没有晕死过去。可是这回的代价却是他的左手跟右手一样,抬不起来了。想到刚刚手掌黏答答的感觉,月琼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搂在他腰上的手在他身上来回抚摸,月琼很想问他何时能回去。自从进府之后,他就再没跟这人同床共枕过了,他很不适应。

  在他腰上的皮快被磨掉时,那只手终于不摸了,而是揽紧了他。月琼不解地抬眼,这人最近真的很奇怪。严刹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看了他一会,月琼躺好,他从不会去揣测严刹在想什么。只是此时的氛围让他很是疑惑,这样相拥地躺在一起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可那时,严刹身边只有他一人,如今他是最不得宠的公子,按理说能这样躺在他身边的人不该是他才对。还是自己的床躺着舒服,躺在这里他总怕这人又突然欲火上来,把他做到只剩半条命。这也不是没有过的。

  睁眼撑了半天,月琼实在撑不下去了。抬眼,见这人还闭着眼睛,但没睡着,他眨眨已经酸涩的双眼,压着打了两个哈欠。这么明显的暗示这人该不会听不到吧,他很想睡。不克制地再打两个,这人还是闭着眼,月琼不撑了,合上眼。这人要罚就罚吧,他坚持不住了。粗糙的大手又动了,摸他的屁股,瞌睡上来的人甩了两下没甩开,也就由他去了。

  床帐放下,当新年的第一天来临之际,严刹破天荒地搂着月琼安生地睡了一晚,没有折腾他。拂晓时分,熟睡中的月琼被抬回了林苑。当身子挨着自己熟悉的被褥和枕头时,月琼翻了个身,继续睡。浑身皮疼的他在梦里认为自己又被虐待了。

  月琼是在霹哩啪啦的鞭炮声中醒来的。伸了个懒腰,他窝在被子里不肯起来。腰部、屁股、背部、腿部的皮都隐隐作痛。这人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了,看来封王之后他也没有丢下那两只巨锤。床帐挂起,是洪喜。

  月琼笑道:“洪喜,跟洪泰说,咱们今日吃火锅,把桦灼和安宝都叫来。”

  “公子,我们已经熬好骨头汤了。就知道公子起来定会嚷着吃火锅。”

  “洪喜,没有你们我今后可怎么活呀?”月琼坐了起来,洪喜立刻帮他穿衣裳。

  “公子,我和洪泰要服侍公子一辈子的,公子怎么会没有我们呢。”洪喜利落地给公子穿好衣裳,服侍公子下床。月琼穿好裤子后,突然单手抱住洪喜:“这么多年辛苦你和洪泰了。跟着我这么个不得宠的公子,也让你们受委屈了。”

  “公子,您说什么呀。”洪喜的眼圈顿时泛红,他双手抱住公子道,“公子,您就是我和洪泰的家人,哪里有什么辛苦委屈一说。公子您才是最委屈的人。”

  放开洪喜,月琼笑道:“我是挺委屈的。你们两人的月银都比我多。呐,今年的压岁钱我就少给点吧。”说完,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两个红包。“去把洪泰叫进来。”

  擦擦眼睛,洪喜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一会洪泰进来了,月琼坐在床上笑看两人。两人跪下:“洪喜(洪泰)给公子拜年,愿公子事事顺心、身体康健。”

  “还有呢。”

  “愿……”两人为难地张嘴,“愿王爷一年都不生气,一年都想不到公子。”这是他们的公子每年都逼他们请的愿。

  满意的月琼把红包递给两人:“又是一年了,愿洪喜和洪泰早日成家,一生安顺。”

  “谢公子。”两人接过压岁钱,摸摸,该是有一两银子。

  初一一早给完了压岁钱,月琼兴奋地站起来:“走,出去放鞭炮去,驱邪。”洪喜和洪泰笑着跟上,公子要驱的邪除了王爷还能有谁?

  小小的林苑内鞭炮响起,昨晚没被折腾的月琼乐呵呵地站在门口看洪喜和洪泰放炮。年节的氛围在鞭炮声中愈发浓重。在这一点上,月琼很感激严刹。每年年节那人都不曾折腾他,让他能好好过个年,可是一过了十五,那人必定会折腾他一回。希望今年十五过后不要有人或事惹那人生气,希望。

  ※

  五个人围坐在圆桌边吃着热腾腾的火锅,品着去年冬天自己动手酿的桂花酿,月琼可谓是快乐似神仙。他喜欢吃火锅,尤其喜欢吃辣锅,可自从跟了严刹之后,为了不让自己辛苦,他渐渐戒了辣,只能偶尔吃一次辣鸭头解馋。过年了,当然得自在一次,月琼面前的碗里飘着一层厚厚的红油,看得在江陵土生土长的黎桦灼心惊肉跳。

  月琼吃得是面红耳赤,大汗淋淋,黎桦灼受月琼的影响能吃一点辣,不过可不敢像他那样。洪喜和洪泰跟着公子的时日久了,也挺能吃辣,就见月琼主仆三人的碗里红红火火,黎桦灼和安宝的碗里是正正经经的芝麻酱配点香油,旁边再放一个小碟,里面是加了汤的辣椒油。

  “月琼,你不是肚子不舒服吗?少吃点辣。”黎桦灼把涮好的鱼肉夹给安宝和左侧的月琼。

  “多谢。”月琼辣得直伸舌,却道,“一年就过年能这样放开吃,你就让我吃吧,我肚子没事。”

  “公子,桦灼公子说得对。等您肚子好了咱们再吃。”洪喜拿开公子的红油碗,换了一碗芝麻酱,又沏了杯茶。

  月琼不舍地盯着自己的红油碗:“谁知道等我肚子好了还能不能吃辣。”

  “能的。”洪喜把煮好的丸子放入公子的芝麻碗内,“等公子的肚子好了,我去和行公公讨点干货,煮出来的汤更香,让公子您美美地吃一次。”

  咬着筷子,月琼犹豫了半天,这才点点头:“好吧,等我肚子好了再吃辣。”希望那人娶了公主后没空找他,那他就可以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了。话说,那人何时启程进京迎娶公主?最好他进京之前也没空找他。

  黎桦灼把一片涮好的羊肉放入嘴里,边嚼边说:“老天呐,就是有眼。楼舞自认为自己得宠,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瞧,昨晚在王爷面前可是重重地失了面子,惹了王爷不快。月琼,你就是好心,还去扶他。”

  月琼捞着锅里的萝卜,心平气和地说:“有谁生来愿意做公子?就算拿了一大笔银子出了府,这辈子也过不回常人的日子了。桦灼,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能为王爷准备一舞,就表明了他对王爷有那份心。至于他说了什么,就当没听见不就是了?”

  黎桦灼盯着专心吃菜的人问:“月琼,那你呢?若将来有一天王爷送你出府,你有何打算?”

  月琼的眼睛亮了,急急咽下嘴里的菜:“我的打算可多了。等我有一天出府,洪喜洪泰一定会跟着我吧。”

  “公子,您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跟安宝也跟着你。”

  月琼笑了,带着期望。“你看,咱们这么多人一起走,首先,我不会寂寞。然后咱们去北方,找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买座大宅子住下。等洪喜、洪泰、你和安宝成了家,也住在宅子里,渐渐的,宅子里会有娃娃,会变得越来越热闹,再往后娃娃们长大了,娶亲生子,咱们的宅子住不下了,再把隔壁的宅子买下来,这算不算开枝散叶了?”

  “你不娶亲?”

  月琼咬咬筷子:“不娶。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月琼的眼神飘远,然后他猛一回神:“我不喜欢被人管,自由自在的多好。刚出虎穴,怎么能进狼窝?”

  黎桦灼不确定地问:“月琼,你不会,有心仪的女子了吧。”

  月琼却夹了一筷子肉放进黎桦灼的碗里:“我心仪的女子是我娘。”明显在敷衍。“快吃吧,将来的美好日子还不知何时才会有呢,快吃快吃。”把锅里的菜全夹到自己的碗里,他闷头吃了起来,没有看到黎桦灼、洪喜和洪泰眼中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