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
  刑房内不时传出鞭子打在人身上、划开皮肉的声音。周公昇舔舔干裂的嘴,很渴,可还没到牢役送水和吃食的时候。正被打的那位犯人听起来像个硬汉,刑头打得越狠他骂得就越凶。周公昇在心里摇摇头,在这里叫骂有何用呢?不如省下力气想着怎么活下去才是真的。人只要活着,才会有希望。

  “你爷爷的,你们这帮狗仗人势的混账!等我老大来了,小爷我会把这些鞭子加倍还到你们身上!”

  “哟,还有力气骂啊,再抽!”

  “你们这帮龟孙狗娘养的!欺男霸女的恶贼你们不抓,却把小爷抓了进来,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还嘴硬。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坏范少爷的好事。老子我今天就告诉你。范家就是金阳城的土皇帝,惹了范家你就别想活着出去!”

  “我呸!就那些为富不仁的狗东西还配当皇帝。小爷我出去了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们范家!”

  “哈,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我狠狠地抽!范公子可以交代了,得虐这小子一个月才能叫他断气。”

  “知道了,刑头!”

  鞭声更重了,而那位被鞭打的犯人骂得也更厉害了。周公昇听出了那人只是在强撑,他又在心里摇摇头。骂这些早已没了人性的东西就如骂听不懂人话的畜生。整个金阳城都是范家的,就连这金阳县衙的老爷都是从范家走出来的。和范家作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但如此叫骂,到最后怕是连全尸都没有了。

  周公昇撇了下嘴角,自嘲地笑笑,他都已经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有心思去管旁人?和那位被抽打的人一样,他也是得罪了范家被抓了进来。不过他不是因为把范家那位在金阳城臭名昭著的范三公子当街痛揍了一顿而被抓了进来——他也没那本事,他是受了无妄之灾被抓进来的。他的夫子不小心得罪了范家,夫子全家十口被范家人活活打死,而他是夫子唯一的学生,自然也不能幸免。

  周公昇又舔舔嘴,把满腔的仇恨压在心底最深处。只要他能活着出去,只要他能活下去……鞭打声停了,叫骂声也停了,周公昇皱了下眉,那人被打晕过去了。突然,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在幽暗的牢房内响起。被关了十个月的周公昇对这种叫声太熟悉了。

  没有等太久,满身是血的人被两名劳役拖回了牢房,重重丢在地上。在劳役离开后,周公昇这才爬了过去,扶起已经半昏迷的人。对方的胸口上有一块散着焦肉味的伤口,那是刚刚被烙铁印过的伤口。周公昇吃力地把他小心地拖到墙角的草堆上,尽量不压到他身上的伤。这人看起来年纪与他相仿,却比他壮实多了。

  “谢,谢谢你……”从剧痛中醒了过来的熊纪汪半睁开眼睛,对这位帮他的好心人道谢,定睛一看,对方也不过和他一样是个少年。周公昇对他摇摇头:“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这些人都是畜生,你骂他们根本没用,省下力气才是真的。”

  熊纪汪咧开嘴笑了,声音沙哑地说:“我才不怕,他们。我老大,一定会来,救我。这帮畜生,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周公昇放开他,小声说:“这话不要再说了。就算你老大会来救你,你也要活着让他救才成。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

  熊纪汪心里一突,仔细打量了这个书生气很重的少年,过了会他点点头:“对啊,我得有命等到我老大来救我才成。”

  周公昇笑了:“这才对。现在你是阶下囚,不要与他们硬碰硬。他们打你的时候你就叫得凄惨一些,他们就会以为自己打得够疼,便不会再用力。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一味的蛮干可不成。”

  “谢谢你。”熊纪汪勉强坐起来,问,“你也是被范家人弄进来的吧。”

  周公昇苦笑:“这里有几个又不是因为范家人而被抓进来的?”

  “他爷爷的,这笔账老子一定会还!”熊纪汪身上的伤虽然看起来很严重,但他皮厚肉粗的,没有伤了筋骨,缓了一会就缓过来了。他低声道:“我不是说笑的,我老大一定会来救我。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周公昇先是一愣,接着仅是笑笑。这里是什么地方,哪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而且这人小小年纪,想必这人的老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吧。就算是江湖高手,要来这里救人也是极其危险的,更何况出去后还会被朝廷四处通缉。

  熊纪汪见他不答话,急了:“我不骗你。”

  “谢谢你。”周公昇能说的也只有这三个字,他不敢抱有希望,有时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熊纪汪也不说话了,一是身上很疼,尤其是被烙过的地方,疼得他头都有点抽抽作痛;二是就如这人说的,他得节省些力气,万一他老大来了,他走不动就麻烦了。老大虽然很壮,但他总不能让他老大把他扛回去吧。

  周公昇靠着泥墙坐着,看看小窗外透进来的光,快到送饭的时辰了。果然没一会,提着饭桶的劳役停在了牢门口,把两碗水和两个窝窝头放在了门边。周公昇忍不住出声:“大爷,您多赏口水喝吧。”

  劳役瞥了他一眼:“若都叫我多赏口水喝,老子不得多提一桶水了!”

  周公昇奉上笑脸:“大爷,这家伙今日刚挨了鞭子,我怕他晚上哼哼吵了大家伙睡觉。大爷您多赏碗水,大家伙都会记着大爷的恩情。”

  被人拍了马匹,劳役心里爽了,赏赐地又舀了碗水放在地上,还多加了一个窝窝头:“你小子会说话,下回再说些好听的让大爷我乐乐。”

  “好,大爷爱听是小的的福分。”周公昇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满意的劳役。然后拿过一碗水爬到熊纪汪面前,扶起开始发热的人:“来,喝点水。”

  “谢,谢谢你。”熊纪汪的眼里有了水汽,他知道这人刚刚那么低声下气是为了他。

  周公昇很是平静:“不必谢。相逢便是有缘,何况咱俩还在一个牢房里。能不能有机会出去也不知道,但总归得努力活下去。”

  喝了水,熊纪汪声音嘶哑地说:“我叫熊纪汪,今年十五岁,来自羌洲扶音。”

  “我叫周公昇,和兄台的年纪一般,今年也是十五岁,金阳本地人士。”周公昇暗自惊讶,这位少年和自己一般大,不够看起来可比他壮实多了,他还以为这人有十八九了呢。

  熊纪汪憨傻地笑笑:“我是粗人,不过看兄弟你倒是斯斯文文的,你一定识字。”

  周公昇淡淡道:“是跟着夫子读了十几年的书。”想到对他如亲爹的夫子,他的眼圈红了。熊纪汪眨眨眼,小声问:“怎么了?”

  周公昇擦擦眼角的泪水,压抑地说:“范三少看中了夫子的独生闺女,夫子不同意,结果夫子全家被范家人……活活打死了,师姐宁死不从,咬舌,自尽了……”

  “他奶奶的!”熊纪汪低吼,“老子一定要灭了范家!”

  周公昇捂住他的嘴:“小心隔墙有耳。”

  熊纪汪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熊纪汪果真发起了高热,周公昇只喝了一小口水,把剩下的水全部给了熊纪汪。这里不会有人管他们的死活,熊纪汪口口声声说他家老大会来救他,那他便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忙活了一晚,熊纪汪的高热终于退了,周公昇疲惫地缩在墙角睡着了。睡了没一会,牢房的门开了,他猛然惊醒,以为劳役们又来提熊纪汪出去了。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位浑身是伤的少年被人扔了进来。扔他进来的人周公昇认识,他眼里闪过恨,那是范三少身边的人。

  那人踢了那位少年一脚,朝他吐了口痰:“三少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居然敢踢三少的命根子!”那人揪起那位少年的脸,周公昇差点叫出来,那不是李老板的儿子李休吗?

  李休冷冷地笑了,俊俏的脸上此刻淤青遍布:“你说错了吧……被那个王八蛋看上可不是福分,是人人唯恐躲避不及的瘟神。”

  “啪!”那人狠狠甩了李休一巴掌,站起来对身后的四名劳役说,“这个人就赏给你们了,想怎么玩随便你们。”

  “嘿嘿。”四名劳役已经等不及了。李休的脸惨白,他抓紧自己的衣裳后退了两步。这时有人突然冲了过来,在那人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那人的脸色惊变:“三少被人劫走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能让人从府里把三少劫走!”

  来报信的人委屈地说:“三少不是在府里被劫走的。三少被这厮踢了命根,身上不舒爽到‘杏春楼’里找花姑,是在楼子里被人劫走的。”

  “娘的!还不快去找!”那人吼着快步离开了牢房,那四位劳役也急匆匆地走了。李休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李休!”周公昇扑过去扶起李休,一见到他,李休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公昇!你,你还活着!”

  “嗯,我还活着,还没死。”周公昇把他扶到墙根处,李休眼里强忍的泪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抱住周公昇大哭起来,“公昇……我爹和我娘……被他们杀了!被他们杀了!”

  周公昇抱紧他,眼里的泪也掉了下来,此刻言语的安慰都是多余的。他紧紧抱住李休,两个平日里并不相熟、只是彼此认得的少年在这一刻成了最好的朋友。

  “喂,公昇。”那边已经不烧,气力也恢复了一点的熊纪汪虚弱地喊。周公昇连忙放开李休,爬到熊纪汪身边,摸上他的头,以为他又发热了。熊纪汪拉下他的手,小声道:“公昇,做好准备。我老大很快要来了。”然后他冲李休努努嘴,“那小子你认得,跟他说,到时候咱们一起走。”

  “纪汪?”周公昇愣了,听到了他的话的李休也愣了。

  熊纪汪高兴地笑了两声:“我就是知道我老大要来了。你没听刚才他们说么,那个范王八被人劫了。你们金阳城谁敢动他?嘿嘿,除了我老大没人敢动他。他们范家是金阳城的土皇帝,可管不到我老大的头上。”

  周公昇被熊纪汪的话惊得半天发不出声来,被苦苦压抑了太久的、不敢对出去抱有一丝希望的奢求不受控地涌了上来。那边的李休在震惊过后,不顾身上的疼也爬了过来,朝熊纪汪抱拳:“鄙人李休,今年一十五岁,金阳人士。兄台如何称呼?”

  熊纪汪这个大老粗哪受得了这么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赧然地说:“我叫熊纪汪,你们叫我纪汪便成。我今年也十五。”

  李休笑了:“我没记错的话,公昇今年也是十五。咱们三个可真是有缘。”

  “是啊是啊。”熊纪汪也笑了,随即道,“我老大身边就没个会读书写字的人。你们要是跟了我们老大,我们老大就不发愁了。”

  周公昇和李休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神似熊纪汪的壮汉,听他这口气,他们老大也是个粗人吧。两人刚刚涌起的希望突然有些破灭,江湖草寇哪里能把他们从这死牢里带出去,何况还是范家把手的金阳。两人顿时失落地苦笑。

  “你们别不信我啊。”熊纪汪急了,“我老大可厉害了,绝对能把咱们救出去!”

  “嗯。”李休应了声,靠着墙根坐下,闭上眼说,“若能出去,我一定要把范家人碎尸万段。”

  熊纪汪摇了摇头,很打击人地说:“你不行,你和公昇都不行。你们是……嗯,对,是斯文人,是拿笔的人。杀人你们不行,让你们杀只鸡你们估计都做不到。把范家人碎尸万段的事还是交给我吧。希望老大能同意。这股邪火憋在心里真他娘的闷气。”

  李休和周公昇彼此看了一眼,这人说话还真不客气。两人看看自己的手,是啊,他们长这么大拿的最多的就是笔,别说杀鸡了,就是杀只蛤蟆他们都没做过。可是……李休握紧拳:“事在人为。我的手能拿笔也能拿刀。血债血偿,再怕、再不敢,父母的仇也不能不报。”

  周公昇淡淡一笑:“是啊,血债血偿,不能拿范家人的血祭夫子一家,我今后死了都无脸见他们。”

  看着这两位文弱公子,熊纪汪突然伸手在两人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好!要的就是这股子气势!你们今后就跟着我老大吧。”

  李休和周公昇再次苦笑,希望熊纪汪嘴里的老大真如他说得那般厉害,能把他们救出去。两人心里发誓:只要那人能把他们救出去,让他们报了血海深仇,他们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

  ………

  到了后半晌,也没人给他们送水和吃食,熊纪汪、李休和周公昇饿得是前心贴后心,尤其是熊纪汪,他饭量本来就大,肚子里昨晚吃的两个窝窝头早就没了。又等了许久,天都黑了,也没人来给他们送吃食,牢房内除了犯人的哀嚎之外,听不到一名劳役的声音,好像他们被人遗忘了。熊纪汪心心念念着他老大一定在想办法救他,他们三人并不知道,整个衙门内的衙役此刻都不在,全部出去找被人劫走的范家三少了。

  有脚步声传来,李休和周公昇瞬间清醒,熊纪汪却皱了眉,不是他家老大的。没过多久,他眼神一凛,是今早出现的那四名衙役。他们站在牢门外对李休露出淫笑,李休恐惧地退到墙角。熊纪汪握紧了拳,周公昇瞪着那四人。

  “李休,三少可是把你赏给了咱们。”一名劳役打开牢门,“若不想受苦,你就乖乖的让老子们操,老子操舒爽了,你的日子才不会难过。”

  “滚出去!”周公昇挪到李休身前护住他。

  “哟,你这只狗居然敢出声了。”两名劳役上前举手就要打周公昇。熊纪汪大吼一声扑了过去,一拳打晕了一名劳役。剩下的两名劳役见状冲了过来。

  “老子跟你们拼了!”

  熊纪汪不顾身上的伤,拼了命地和那三名劳役打了起来,周公昇和李休也上去帮忙。可熊纪汪毕竟受了重伤,周公升和李休又是文弱书生,没一会他们三人就被制住了。刚刚被打蒙了的劳役醒了过来,照着熊纪汪的肚子就是一拳。

  他们把熊纪汪和周公昇拖到一边栓在牢门上,然后恶狠狠地揪着李休的头发把他拖到牢房中间,一人拉开裤绳掏出肮脏的欲望,另外两人按着李休,第四人撕开李休的衣裳。

  “放开我!畜生!畜生!”李休奋力挣扎,熊纪汪重重扯着身上的铁链,“你们敢动他老子杀了你们!老子杀了你们!”

  “放开他!你们这帮畜生!你们不得好死!”眼见李休的腿被他们掰开,周公昇的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正要强暴李休的那名劳役突然被人从后面给了一下,他的身子晃了晃,头上冒出的脑浆和血水溅了李休一脸一身。另外三名劳役傻眼了,还来不及叫人,脑袋和脖子就分了家。今天牢房这边的守卫只留了十几个人,其他人全部去寻找范三少了。没有人想到会有人趁这个时候闯入大牢。

  “老,老大……”熊纪汪的眼泪鼻涕瞬间涌出。周公昇全身发抖地看着那个熊纪汪嘴里的老大,那,那人……绿幽幽的眼睛看了眼地上几乎全裸,一脸惊惧的李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熊纪汪面前,手里的大刀落下,熊纪汪身上的链子断了。

  “走。”简单的一个字,那人转身便走。

  “老大!”熊纪汪拉住他家老大,指指李休和周公昇,“他们是读书人!他们识字!”他家老大只要有用的人。

  那个身形比熊纪汪壮了一倍的男子回头冷冷地瞟了眼周公昇。熊纪汪又赶紧说:“我在里面全凭他们照顾了。”

  大刀举起,周公昇身上的铁链也断了。这位老大脱下自己的麻布外衫丢在李休身上:“走。”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牢房。熊纪汪和周公昇赶紧扶起李休,腿脚发软的李休胡乱地套上那件外衫,再套上自己已经破了的裤子跌跌撞撞地跟着那人跑了出去。

  一路上,牢房里的犯人们都嚷着让这位壮士把他们也放出去。而那人疾走的脚步却没有半点的停顿。快走出监牢了,他突然提起门口的一桶油,照着牢内泼了出去,然后抛出一支火把。牢房内瞬间火光冲天。那人冷血地带着熊纪汪三人出了监牢。不敢回头去看那些惨叫的人,里面有很多人是他们认识的乡亲,李休和周公昇逼迫自己狠下心来跟着那人离开。两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如果不是遇到熊纪汪,他们也会和牢里的其他人一样被活活烧死。

  门口,十几名守卫全部都死了。整个金阳县衙内静悄悄的,出去搜寻范家三少的官兵们还没有回来。绿眸男子没有带他们从县衙正门出去,而是带着他们左拐右拐,拐到了一处死胡同内。那人先跳了上去,然后把熊纪汪拉了上来,再把周公昇和李休拉了上来。从墙上跳下,他们又跟着那人绕了很久,然后从一户人家的偏门走了出来。

  门外有一辆马车,熊纪汪把李休和周公昇扶上去,他也跳了上去。然后车边的两名模样老成的孩子开始往车上搬布袋,布袋里有草,有马粪,三人忍不住捂住鼻子。待他们的身上堆满了布袋,他们听到那名老大说:“严金、严铁,你们先带他们出城。”

  “是,老大!”

  马车动了,李休和周公昇很想问熊纪汪那位老大怎么办,就听熊纪汪小声说:“老大可能还有什么事要做所以才先让我们出城。”

  李休忍不住问:“你家老大多大了?有二十五了吧。”

  熊纪汪倒抽了口冷气:“你想死吗!见到了其他人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家老大今年不过十六岁。”

  这下换李休和周公昇倒抽冷气了,那个比他们足足高了一个半头、身形是他们两个、一双绿色的眼珠子骇人无比的“老大”居然是位不过比他们年长了一岁的少年?!

  熊纪汪得意地说:“我都说了我家老大很厉害,你们还不相信。”李休和周公昇这下彻底地信了,而且没用多久,他们就对这位名叫严刹的老大完全地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辅佐他。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逃命要紧。

  严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这在哪都是极少见的。所以救熊纪汪出来的时候,他就没打算留活口。他没有什么仁慈心肠,如果他要仁慈,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牢里见过他的人都必须得死,不然后患无穷。严刹没有离开,而是远远地跟着严金和严铁,看着他们在城门守卫的盘问下安全离开后,他这才转身进了城。他不会轻易地让人叫他老大,但既然叫了,那他这个做老大的就不会让属下失望。要让别人为你卖命,你首先要为别人卖命,人心就是这么挣来的。

  熊纪汪因为看不过范三少当街强抢民女,与对方打了起来,结果被抓了。他会惩罚熊纪汪的鲁莽,但在此之前,他要把他救出来。他的属下只有他能教训。严刹去了县衙,外出寻找范三少的官兵们还没有回来。他敲响了县老爷的府门,门开了,开门人堤防地看着他:“有何事?”

  严刹压低草帽,低声道:“我知道范三爷在什么地方,请替我通禀老爷。”

  一听有人知道范三少在何处,开门人立刻让对方进来,然后关上门。只是在他关门的刹那,他被人一刀砍下了脑袋。

  门被反锁上了,没有人知道县老爷的府邸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搜寻无果的官兵们疲劳地回来时惊惧地发现他们的县老爷和五位夫人惨死在自己的床上,府里的所有人都被杀了,一个活口都没有。而县老爷屋内的所有银票、银子和金银玉器等值钱的东西被人搜刮一通。金阳城因为一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而陷入混乱。

  而那边出了城的李休和周公昇被带到了城外的一处隐秘的山洞里。一进山洞,他们就愣了。被五花大绑地丢在里面的人正是被人劫走的范三少!表情冷冷的严金这时候开口:“老大说这个人无用了,可以杀了。”

  几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孩子拔出匕首走了过去,熊纪汪、李休和周公昇同时出口“等等!”那几名孩子回头,脸上是不悦。“纪汪,这人不能留。”

  熊纪汪马上说:“我不是要留他一命。这家伙作恶多端,李休和公昇被他害得家破人亡。让他们报仇吧。啊,他们两个是读书人,老大正好需要。”

  看了眼比他们还要文弱(气势上)的两人,才十一岁的严金把匕首递给李休,严银把匕首递给周公昇,两人手不稳地接过。

  “杀吧。不敢手刃仇人的人是孬种。”熊纪汪在一边扇风。

  李休握紧匕首率先走了上去,被堵住嘴的范三少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恶霸气势,吓得屁滚尿流,脸上全是泪。李休举起匕首,喊道:“还我爹娘的命来!”匕首落下,血水喷出。周公昇的眼睛被血水染红了,双手握紧匕首冲过去狠狠地戳了下去。一刀、两刀、三刀……“还我夫子的命来!还我师娘的命来!还我师姐的命来!死吧!死吧!你去死吧!”

  挣扎中的范三少渐渐没了气息,可是李休和周公昇两人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其他人面色如常地看着两人在那边发泄,没什么不忍。他们早已习惯了血,这点血不算什么。

  ………

  回头看了眼混乱的金阳城,驾着刻有范府标记的马车,严刹绿色的眼睛里闪过寒光。一个小小的县令家里的金银财宝居然让他装了整整一车,难怪范家在金阳城能如此嚣张。不过那都不关他什么事,他要的是银子。马车行驶了一段路,严刹碰到了两个人,他对那两人道:“召集其他人上路了。”

  “是,老大。”

  严牟马上蹿入草丛里,不一会几名拿着兵器的人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定睛一看,都是些半大不大的孩子,还有个约莫六七岁的娃娃。不过那娃娃却是一脸的严肃,手里握着一把小匕首。身上有伤的熊纪汪,全身是血的周公昇和李休也出来了。

  他们帮着严刹把装着金银珠宝的箱子抬下来。严刹已经找好了地方,他在每个人身上都装了些银子,然后一刀划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拉着空车消失在树林里。马跑远后,严刹让大家把箱子埋在一处极为隐秘的地方。

  “老大?”熊纪汪忍不住出声。

  “等风声过后再回来取。”

  严刹在这里做了记号,然后说:“上山。”

  “是,老大。”

  从金阳城内追出来的官兵们一路追着范家的马车而去,可他们没有找到县老爷府里丢失的银子,只在草丛里发现了被人戳得没了人形的范三少,还是依稀从他身上那件被血水浸透的衣服上证实他的身份的。范府上下誓言要找出凶手,可直到六年后他们被攻入城中的大将军严刹下令抄家灭族时,范家人在临死前才知道是谁杀了范三少,正是站在严刹身后的那两名总是面带笑容的谋士——李休和周公昇。

  ………

  睁开眼睛,李休失神地看着床顶,这么多年了居然又梦到以前的事了。新皇登基才不过半年,他每日忙得要死要活居然还有闲心去梦以前的事,看来他还是不够忙。已经没了睡意,李休掀被下床。坐在床上又发了会呆,他才披了衣裳出了卧房。站在院子里,四月的京城依然有些凉意,李休索性在院子里散起步来。

  他和公昇最感激的是纪汪,虽然纪汪那人鲁莽是鲁莽了些,可如果不是他在“老大”面前给他们求情,他们早就被一把火烧死了。只不过他和公昇谁都没有想到跟着“老大”出来后会走到如今的这一步。就是九泉之下的爹娘也一定想不到他们的儿子会成为皇朝的丞相。李休对着星空笑笑,也许就连他们的“老大”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皇上吧。在他们遇到“老大”,在“老大”又遇到那位名唤月琼,什么都不会做的公子后,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曾经,他和公昇为“老大”带回一个累赘而略有不满;后来,他们为那人死也不愿出卖“老大”而心生敬意;再后来,他们为“老大”苦苦压抑对那人的爱而替“老大”难过;现在,他们为“老大”能与那人幸福的生活而由衷地祝福。

  “唉……”李休突然有点寂寞,每日看着皇上与君侯恩恩爱爱,无人之时,他也会羡慕。这么多年来,他没有遇到什么心仪的女子,也没有那个心思。不知日后自己能不能找到能与他相伴一生的人。心里突然闪过一个人,李休的心怦怦怦直跳,然后摇了摇头,把那个心思甩出去。

  李休啊李休,你与他是朋友怎能胡思乱想?你可不能犯糊涂,不然你与他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心里有点酸涩,可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那人每日与他在一起,习惯了那人总是冷静的劝说与安抚。有他在身边,他就如吃了定心丸。

  “休。”

  李休睁大眼睛,难道他想那人竟然想到出了幻听?

  “休,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在院子里乘凉啊。不过现在可是四月天,乘凉还早了些。”来人走到他跟前,伸手挥了挥,有点担心地问,“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李休呐呐地问。

  见他有些心神不宁,周公昇把他推进屋,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想过来瞧瞧你睡了没。赋税的事我还想有些主意想听听你的意思。”

  李休被动地进了屋,转过身:“我刚才正在想你,没想到你就来了。”话一出口,他才察觉如此暧昧,有点尴尬地低下头,“啊,赋税的事,你又有什么好点子了?”

  周公昇愣了下,然后笑着说:“好点子倒是没有,就是想和你聊聊。”

  李休再抬头时,脸上已是微笑:“正好我也睡不着,咱俩就聊聊吧。”没有唤已经睡下的下人,李休亲自泡了茶,两人如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坐在一起闲聊。

  天快亮时,两人就赋税一事又商讨出了几个更好的点子,准备今早向皇上禀报。周公昇伸了个懒腰,苦笑:“一会进宫得抽个空补个眠。”

  李休打了个哈欠:“我也是。”

  周公昇走到门边,打开门,转身对嘴巴还没合拢的人说:“休,你我身边都没有伴,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彼此做个伴吧。”

  李休惊愣,大张的嘴巴半天才合上。不过惊讶过后,他对等着他回答的人深深一笑:“这主意挺不错。”

  周公昇也深深笑了:“那我明日就搬过来吧。”

  “好。”

  周公昇转身离开了李休的屋子,出了李休的府邸。这一日,两人仍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怕在一个屋里做事都没多少空说上几句话。不过当天晚上,周公昇却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拎了个包裹搬进了李休的住处。

  ……

  “啊?你说李休和公昇他们两个……”从黎桦灼那里得到这个小道消息的月琼吃惊不已。黎桦灼神秘地点点头:“李府的人都证实了,不会错的。”

  “看不出来。”月琼一脸不解,“平日里真没瞧出来。”

  黎桦灼点点头:“我听到后也吃了一惊。这两人怪不动声色的。”

  月琼突然看向洪喜洪泰,两人身子一抖:“少爷?”有点心虚。

  月琼立刻又笑眯眯地说:“洪喜洪泰,中午吃饺子吧。”

  “好。我们这就去准备。少爷想吃什么馅儿的?”被吓了一跳的洪喜洪泰定定心问。

  “猪肉馅儿的,菜多点,肉少点。”

  “好咧。”

  两人有些仓皇地走了。

  “月琼?”

  月琼凑过去,小声说:“我今早在洪喜的脖子上看到了红点。”

  “啊?!”黎桦灼惊呼。

  月琼眯眯眼睛:“我觉得洪喜洪泰肯定也有不动声色的地方。桦灼,你去探听探听。”

  “月琼,也许那是虫子咬的。”黎桦灼确实被吓到了。

  月琼摇摇头:“凭我多年的经验,绝对是人吸出来的。”

  “那你干脆直接问洪喜不就好了?”黎桦灼也想尽快知道真相。

  月琼小声说:“我怕他给别人骗,你帮我查探查探,先不要打草惊蛇。”

  “你说得没错。好,交给我吧。”黎桦灼郑重地点点头,有点担心洪喜真的会给人骗。

  晚上睡觉的时候,月琼的指尖在某人的胸口无意识地轻蹭,差点把某人刚刚平息下去的欲火又挑起来,而他却毫无所觉。抓住月琼的手,舒爽过后的严刹心情极好地问:“怎么了?”

  “严刹,你知道公昇搬到李休府上的事吗?”月琼抬眼看去。

  严刹蹙了下眉:“知道。”

  “呃……”月琼犹豫地问,“要不要给他们操办婚事呀。”

  “不必。”

  为啥?

  “他们想成亲自会提出。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操心旁人的事。”严刹搂紧月琼,“睡觉。”

  “他们不是旁人,是你的左右丞相。”月琼不满。

  “除了我和儿子,谁都是旁人!睡觉!”严刹不高兴了,他不喜欢月琼的心里有太多其他人。何况现在已经够多了。

  月琼闭上眼:“你是皇上,好歹关心一下么。问问他们要不要成亲,若要成亲的话,要早些准备。”俗话不是说么: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

  “睡觉!”

  “睡了睡了。”

  第二日,厉威帝严刹把他的左右丞相单独叫到自己的御书房,下旨:要么自己回家成亲;要么由他下旨赐婚。李休和周公昇毫不犹豫地选择:“臣自己回家点根红烛就行了,臣谢皇上隆恩。”要他们和君侯、仁和侯一样丢脸?休想!皇上突然来关心他们的“婚事”,明显是某位君侯想趁机报复。

  得知此事的月琼很郁卒,凭啥他们就能回家点根红烛成亲,而他就得那么丢脸呢。不过另一件事很快勾走了他的不满,一向迟钝后知后觉的他发觉他的洪喜洪泰要被人“抢”走了。

  躲过一劫的李休和周公昇回到府里后相视一笑,然后抱在了一起。目前来说,这样的拥抱就已足够。两人都不是感情太浓烈的人,只是想找一个伴,陪自己度过一生的伴。抱了一会,周公昇低声道:“睡会吧。”

  “嗯。”

  床上,两位累及的丞相相拥而眠,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了。至于谁上谁下,谁要谁的事等他们忙完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