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入帅府
  盖上米桶盖子,林润安轻轻叹一口气。

  桶里最后一点米已经被他刮了个干干净净,收拢在碗里不过小半碗。

  端着碗,林润安心想这点米熬成薄粥,昨天剩下两三个馒头,油壶子里的油还能撇出来一点点,咸菜疙瘩倒是十分富足,切上两块咸菜,炒个咸菜丝,就着稀饭下馒头,虽说吃得不好却也能填饱肚子,比那些饿死荒郊的人强多了。

  林润安淘米、生火,一边熬稀饭,一边切咸菜头,安排好饭菜后,顺手将药壶放在炉火上,给母亲熬药。

  自从被大学除名后,因为事情不甚光彩,他有心避开人多的地方,在离老家百来里外的乡下找了个教孩子识字、帮村民写写书信的差事,每月收入一两块钱,母亲养点鸡鸭卖钱补贴家用,不但能填饱肚子还能略略结余一些,比这郭家村里大部分人过得都要好一些。

  可一月前母亲去城里卖鸡蛋,回来路上遭了雨,受了风寒,本来身子底子就差,这一病就拖了大半月。周围的医生都找遍了,调养了大半月,母亲的身体却一天差似一天了,白天黑日的咳嗽不停,且身上会莫名的十分疼痛。

  今天要进省城给郭大叔送信,索性找个西医来看看。

  林润安想着他还藏有一点救命的大洋,盘算着拿出来给母亲看病,如果不够再想想办法,能不回去麻烦舅舅家就尽量不去。

  心里拿定主意,吃过早饭,林润安从藏钱的地方翻出十多块钱,小心收好后打开房门。门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林润安折回母亲房间取雨伞。

  听见动静,林母坐起身,见林润安正从床头撑蚊帐的竹竿头上取下挂着的雨伞,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这落雨天气,你要去哪里?”

  林润安道:“上月在省城一家西药铺看见我那时的同学,我想去问问他有没有好而实惠的西洋医生,请来给妈瞧瞧身子。”

  林母缓缓坐起身,咳嗽几声,方才喘着气道:“你可千万不要去求你那些同学。那时候,你被关在牢房里,命都快没了,他们也没人去看你,没人替你给总理说个话求个情,我看你那些同学都是薄情寡义的东西。”

  这也不怪他们,当时那种情况下,连父亲和母亲家的亲戚都选择避而不见,何况同学呢?

  林润安心想世上的双儿为数不少,总理虽亲自批准双儿可以和男人成婚,实际最见不得男人喜好男色,批下允许双儿成婚的法规也不过是因民间舆论和那些想迎娶双儿以便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的高官所逼。

  总理厌恶男风,他却在花园里和总理的独子幽会,被当场抓住。总理勃然大怒,把他关进私牢。这些同学虽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少爷,但谁敢在总理怒火攻心的当头面前替他说话?和他撇清关系也是应当的。

  “特别是那个段景文,那会儿明明是他邀请的你,出事后却非说是你勾引他,想攀高枝嫁进总理府。这样诬赖你,不过看你是个双儿。难道双儿就合该被人这样欺辱?”林母絮絮说着怨气话。

  不是,景文不是这种人。林润安在心里替段景文开脱,却不能在母亲跟前说这些话,他已经气死了父亲,不能再让母亲生气,何况她还生着病。

  “妈,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要提了。”林润安轻轻扶母亲躺下,“我已经拜托郭大婶过来照看着您,这边我进一趟城,先给郭大叔送封信再去那家西药铺找我同学,就算不请洋医生,也给您买两根西洋参回来补补身体。”

  听林润安这么说,林母赶紧道:“我这身子,不过是有些虚,调养调养就行了。千万别买那参,死贵。”

  林润安替母亲掖掖被角道:“不碍事,西洋参要便宜许多,我先去看看,价钱适宜就买一两根回来,等您身体好些了,我进城去看看找个差事。您老人家这么躺着,我也没办法出去,您老人家总不能看我成天被牵扯在家里。”

  听林润安这么说,林母想想家里藏起来的钱还有一些,足够些日子吃喝,倒是润安的话有道理,虽说是个能嫁人的双儿,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润安只是个快三十的男人,是不能总呆在家里,于是点点头朝外挥挥手道:“你去吧,早去早回。”

  林润安点头,出门迎着细雨奔省城方向去了。

  四十里路,说远也不远,但林润安十分文弱,又冒着风雨,踩着泥水,他一直走到中午才走进城门。

  郭大叔的儿子前几年去了外省当兵,隶属白大帅麾下,这回不打仗了,跟着大帅到了这里,在厨房做伙夫。虽然离家近了,他一次也没回来看过爹妈,郭大叔快断炊的时候就叫人带封信给他,那边便会捎来一两块钱。

  以前是信差做这件事,这两年虽然不打仗了,世道却越发的乱了,乡野多土匪,信差也不来了,郭大叔只好将差事托付给他。

  林润安久不进城,省城里的路还是记得的,他打算先去送信,回去的路上再去请西医。住的地方离省城远,少不得要给西医包辆车,来回接送的。

  林润安走到大帅府邸,站在大石狮子旁边,看着十二级台阶上一边一排的士兵,又想起当年的事。

  八年前,他让当兵的反捆着双手押到总理跟前的时候,被冰冷的枪口抵住他的头,脚因为害怕而发抖,那种踩着棉花的酸软感,他一生都忘不了。

  那次他虽然免了吃枪子儿,却被关了个把月,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还气死了父亲。

  想起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扶着牢房柱子,那血从嘴里喷涌而出,母亲拿手堵也堵不住的样子,林润安鼻头一阵发酸,眼睛里汪上两泡泪。

  揉揉眉心,把眼泪逼回去,林润安重又抬头望着台阶上那两排背着长枪的兵。

  如今的军人多土匪,一日为匪,即使穿上军装也改不了那身匪气,他们毫不讲理的蛮横作风他是深有体会。那夜后,他被学校除去学籍,上学无望,名声也臭了,只身带着母亲南下回老家,一路上是遇上过不少兵匪的。

  听说这大帅祖上原是响匪,后来受了新政府招安,渐渐发展为四大军阀中最具实力的军阀派系。既是招安的响匪,也不知这里的兵是什么样?

  心里盘衡,林润安便有些犹豫,带着些微畏惧的神色徘徊的姿态引起门口卫兵的注意。

  这些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林润安脸上一闪而过的畏惧犹豫自然没能逃脱他们的眼睛,其中一个将挂在肩膀上的枪摘下来,准备走下台阶盘问。

  见对方将挂在肩上的长枪拿下来,林润安赶紧从长衫里掏出昨夜写好的信递上去道:“这位军爷,我是替伙夫郭小川送信的,他爹妈在家吃不上饭了。”

  那当兵的本见他可疑,又看他一双青口布鞋上净是泥,雨水濡湿了大半截长衫,于是抢了信过手也不让他进门,只喝道:“你在这里等着!”自己便捏着信往里大门里去。

  林润安手里既没了信,却又不知他会不会给送到地方,便在门口大石狮子脚下坐下,一面等消息,一面权当歇脚。他一路踩着泥水走进城,已经快累瘫了!布鞋被泥水弄湿,长衫一直湿到腰上,他这会儿停下来被冷风一吹,只瑟瑟地抖。

  当兵的进去不一会儿便出来,身后跟着郭小川。

  “润安!”郭小川远远地招呼林润安。

  林润安站起来笑笑,他吹着风在石狮子脚背上坐了一下子,喉咙里这会儿发着痛,连话也不想说。

  郭小川跑近,见林润安一身的泥水,便要他跟进去暖暖身子,正好也有些东西要收拾收拾托他带给父母。

  林润安本不想进,但既然有东西要带,也推托不得,只好跟着郭小川走进去。

  一路弯弯绕绕走,林润安免不了赞叹这府邸。和当年总理家的花园比起来,这里还要更胜一筹。

  看出林润安对这宅子感兴趣,郭小川便有几分得意,带林润安进去后,拿出一身旧衣服让林润安换过。

  “看你这样子,八成一路走来也没吃饭,我去给你热点剩饭剩菜吃着等。”

  小川十分殷勤,但他毕竟只是这里当差的,做不得主,吃了东西恐怕不好,林润安忙托辞:“不用不用,我妈病得厉害,我还要回去请西医给她瞧瞧。”

  西医收费比中医贵得多,郭小川听他要请西医,也知道林大娘实在是病得厉害。虽然林润安急着走,郭小川却不让,他扯住林润安的衣服道:“大帅今天不在府上,府上人少,饭菜都剩下了,你不吃也只能倒去喂狗。回去还要走上四十里路,这会儿正是饭点,你去也得等医生吃好饭,不如在这里将就着吃点,走起来也有劲。我看你这么喜欢这个院子,就趁我热饭的当头去园子里随便逛。”

  郭小川考虑得周全,林润安也觉得身上十分难过,如果再让他空着肚子走回去,免不了半路饿昏头的,便点点头。

  郭小川交代他稍等后进了伙房。

  大园和伙房这边的小院用一道围墙隔开,上面开着道月牙门。林润安沿着红砖砌出花格的围墙走,因为月牙门那边景色实在漂亮,眼睛便不住地往那边觑,这一觑便生出想走过去的欲望来。

  月牙门那边十来步远的地方,雨后微风里,一大丛黑牡丹开得十分艳丽。

  这是景文最爱的花!

  眼睛看着那丛黑牡丹,林润安的胸口嘭嗵嘭嗵跳,不知不觉便穿过月牙门,蹲在牡丹跟前。

  林润安看牡丹那黑紫色的花瓣重重叠叠,上面垂着大滴大滴的雨水,十分娇艳。

  原本只生长在中原地区的黑牡丹,在这水土不服的南方居然也长得这么好。这养花的人真有几分能耐。一定是付出不少精力才能呵护着它,让它开得这么绚烂。

  抚着牡丹,林润安眼睛里不由得落出眼泪。他想到了景文,当年在中原的时候,景文也是把这黑牡丹当祖宗一般侍弄。

  不知景文这些年过得可好?当年是我害了他。

  这般想着,林润安眼睛里的泪便止息不住,一滴滴落在牡丹上。

  蹲着哭了一会儿,林润安觉得头有点晕,鼻子也不通气起来,站起身想回去,刚起身,便听见一声大喝,紧跟着有十几人乱糟糟的往这边跑,中间夹杂着拉枪栓的声音。

  林润安回头看,见一名副官模样的人手里端着盒子枪,后头跟着十五六个兵,一律端着枪直冲他过来。

  只这一下,林润安便六神无主了。他又想起当年被兵押着丢进牢房的事。

  林润安脑袋一片空白,直到被人反扣着两手押到一人跟前后一脚踹在他脚弯里让他跪倒在地,脸上又结结实实挨了响亮一耳光,方才惊诧诧地回过神来。

  林润安抬头一望,眼里只看见两条疤。

  一条在喉咙上,不长,带着点三角形,另一条在右脸,从下颌骨一直拉到颧骨,像是被利器割伤的,十分骇人。

  “你是……”带着伤疤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十分低沉而沙哑。

  林润安一眼看见这人一身华贵的军装,脚上蹬着马靴,戴着白手套的手里抓着马鞭,心想这大概就是白大帅了。

  虽然心里害怕,林润安定定心神,回道:“我叫林润安,是来给这里的伙夫郭小川送家书的,他家父母快吃不上饭了。”说了这些话,林润安也没想着自己能全身而退,毕竟他擅自闯了进来,于是垂着头等候发落。

  林润安上午一路走了四十里路,肚子里那点馒头稀饭已经消化得干干净净,又淋了雨,身上不舒服,被这么一唬吓,头晕得更厉害,手抖起来,强撑着跪着。

  “抬头。”头顶,浑厚沙哑的声音又道。

  林润安心里害怕,身上难受,只垂着头想大帅会怎样对待他,心里又担心家里病重的母亲,一时没听清在说什么,仍旧只低着头,苦苦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副官一晃手里的枪,用枪管挑着林润安的下巴,吼道:“大帅叫你抬头!”

  枪影在眼前一晃,林润安吓了一跳,赶紧抬头。

  林润安只看见拿着马鞭的白手套抖了一下,以为那鞭子将落在身上,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八年苦心寻找没有任何音讯,现在却莽莽撞撞出现在跟前,白冉闵只想确认一下跪在跟前的是不是他心心念念想了八年的人,没想到他却两眼一翻软绵绵倒向地上,白冉闵一大步抢上前,将林润安搂在怀里。

  怎么这么瘦了?白冉闵捏捏那枯瘦的胳膊,心里一万个心疼却又怨恨起他来。

  当年如果他不是因为恋着段景文,被设了局,怎么会弄成今天这样?

  如果当年我把他盯紧一点,他又怎会弄成这样?

  白冉闵抬手抚摸林润安瘦削的脸,心里又怨恨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