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偶遇旧爱
  且说郭小川热好饭菜出来寻林润安,听见月牙门那边的动静,三两步跨过月牙门正见着林润安跪在大帅跟前,李副官手里的盒子枪抵着他下巴,顿时唬得失了神。

  他不该带润安从正门进来,不该带着炫耀这花园的心思让他随便乱走的!大帅这人下了战场便喜怒无常,一个不顺心便要杀人,万一一枪崩了润安,他该怎么和林大娘交代?

  回转神,郭小川心头虽然害怕得紧,却念着同乡情谊,壮着胆子奔到大帅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一连声喊大帅饶命!大帅饶命!

  “这人是你带来的?”

  “回大帅的话,确实是属下带进来的。”郭小川跪在地上,低着脑袋瑟瑟发抖。

  “同乡?”

  “同乡。”

  “住哪儿?”

  “离省城四十里地的郭家村。”

  “他妈病得厉害进城来请西医,顺便给我捎封信,我看他走了一上午路,饿得发昏就叫他进来吃点剩饭菜,没想到他逛进了花园,冲撞了大帅,求大帅看在他那病得快死的老母面上,饶他一命吧。”

  回答完白冉闵的问题,郭小川觉得今天大帅的话比往常多些,一般大帅爱说话的时候心情都很好,大着胆子替林润安求情。说完,郭小川额头砰的一声磕在地上,高呼:“求大帅饶命!”

  “我不杀他。”

  不杀?郭小川疑惑了,大帅这园子里最宝贝的便是那丛黑牡丹,每天小心侍奉,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牡丹,他最不喜的是外人随便闯进这后园看他的牡丹,而润安不但闯进来还在这丛黑牡丹跟前被逮住,他却不生气?

  郭小川心头疑惑,抬头却见大帅把林润安打横抱在怀里,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柔情。

  虽然知道林润安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逃难到他们村落脚的,刚来那会儿衣服很讲究,且林润安言谈举止里一股书生气,便知道他们娘俩是有身份的人,却没想到和大帅有些干系。

  大帅心情好大概是因为见到林润安?郭小川斗胆猜想。

  “你下去,去账房领一百块赏钱。”

  一百块赏钱?这足足够我两三年的饷银!这巨大的数字吓了郭小川一跳,心里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郭小川心中疑虑再多也不敢久留,赶紧起身下去。

  盯着那伙夫走过月牙门,白冉闵伸手摸摸林润安额头,隔着一层手套便觉得滚烫,抬眼看一眼站在一旁的李副官。

  李副官跟了他六七年,把他的表情摸得一清二楚,只一个眼神便知晓自己该干什么,赶紧走去叫军医。

  闭着眼睛,林润安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热的时候恨不得跳进冰窟窿里才好,冷起来又恨不得往身上裹上十斤的大棉被。他想干脆什么都不管的睡过去,但身上黏糊糊的难受,胸口闷得慌,伸手想扯开扣紧的领口,手被人按住,额头上有人给他换浸过冷水的帕子。

  这帕子换得轻柔,林润安微微睁眼。

  高烧使得他双眼十分疼痛,只模模糊糊看到有人坐在床边正把额头上捂热的帕子拿下来。

  这大概是母亲?林润安伸手抓住额头上那只手,想劝母亲不要管他,好生去歇着,才抓住手腕,林润安又觉得不是母亲。

  母亲的手腕没有这么粗,也不那么硬健。

  林润安丢开手,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可眼前雾蒙蒙一片,实在看不清人脸。

  那人弯下腰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啄了一口。

  林润安的心脏猛地一缩,跳得很快,他听见那人弯腰的时候,脖子处衣领里传来铃声。

  那是一对白玉雕的铃铛,宫中传出来的东西,雕刻得十分精美,最难得的是它的声音,十分微弱却很清灵,特别是铃声尾巴上那个颤音,是独一无二的声音。

  当年皇宫被人攻占的时候,这对白玉铃铛让太监从里面偷了出来,流落民间,后来被人拿来送给了总理,景文从家里带出来,分了一只给他,自己留了一只。

  景文亲手将白玉铃铛挂在他脖子上,再挂一只在自己脖子上,在他耳朵边说:“从此以后,你只属于我,我只属于你,我们彼此间像被对方豢养的狗一般,只忠诚于一人。你若是想我了,只摇摇这铃,我就会像狗一样飞扑过来。”

  景文这个将爱人比作狗的比喻还让他拿来打趣嘲笑了很久。

  他的那只,那天晚上一片乱糟糟的,他又慌又害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扯下来掉在了哪儿,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出来,埋了父亲,也再没能力去寻找。为了这失却的白玉铃铛,他还伤心了很久,觉得他与景文唯一的联系都因这铃铛的丢失而切断了。

  如今,这铃声重又在耳边响起来,他又惊又喜。

  “是你吗?景文。”林润安两只眼睛被高烧烧得雾蒙蒙,刚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一眼便觉得眼睛胀痛,头晕得直想呕,只得闭上眼睛伸出两手去摸那人的下巴。

  下巴上有扎手的胡茬。

  景文是最注重仪表的,莫非是看我病得十分重,连刮胡子的功夫也不舍得了?林润安手往上摸,他虽然看不清,但他要好好摸摸景文。

  手往上摸,却被人捉住了。

  铃铛清灵的一响,胡茬扎在手掌上,他的掌心被人亲了。

  “景文,你真是淘气。”林润安越发觉得面前的人真是景文了,闭上烧痛的眼睛,乖乖地伸着手,道:“我们分别八年了,我被总理扔进牢房里关着,他们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但我不认输。”

  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林润安觉得肺里闷闷地疼,胸腔里、喉咙里都很痒,停下来狠狠咳嗽了一会儿。

  他知道,他这是染上了肺炎。

  林润安一咳嗽,那下巴便离开他的手掌。他叫人扶着坐起来,靠在一个异常宽阔硬实的胸膛里,头搁在硬实的肩膀上,背上也被人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胸口好受些,林润安道:“我一直撑着,就为了出来再见你一面,如果不抱着这种想法,我多半死了。”

  宽阔的胸膛震了一下。

  林润安咳嗽两声才苦笑道:“我被关了一个多月,出来后四处打听你的情况,一无所得,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同学,他告诉我说你被总理送去英国留学。隔着宽广的大洋,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去见你呢?我本想跳进海里一直游到大洋彼岸,游不到岸也沉到水里淹死才对得起你的一片情谊,但我父亲被我气死了,亲人们不肯收留我们母子,我母亲还要我赡养,我又不能跳进海里……”

  话没说完,林润安又忍不住气管里的痒,止不住地咳起来。这次咳得厉害,他直咳得胸口发疼还止息不住,身子弯成一张弓。

  景文!景文!八年不见,他念念不忘的还是段景文!

  沉着脸,白冉闵将咳嗽不止的林润安放回床上,朝站在门外的军医一招手。

  那军医赶紧进来,用棉球蘸着酒精,伸手准备褪下病人的裤子好打针。手还没碰到裤子,军医感觉一道凌厉的眼神瞪着自己,赶紧转头一看,大帅的脸黑得像锅底了。

  军医赶紧收回手,看大帅亲自动手,轻轻掀起衣服,褪下裤子,一手再按住病人胡乱挥动的手。

  大帅枪林弹雨里冲锋陷阵,驰骋疆场近七年,杀人如砍瓜切菜,如今像捧着易碎的宝玉一般待这个人,又不许他褪裤子,明白这人在大帅心里的位置,动作十分轻柔的给扎了针。

  褪出针,军医道:“大帅,他这是营养不良,身体底子弱,平时恐怕又十分劳累,今天淋了些雨,导致肺炎发作。除了高烧不退外,他怕是得咳上好一阵子,等针剂见效才能略微止住一些。”

  “嗯。”白冉闵只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军医见“景文”这个名字出现一次,大帅脸上的神情便难看一分,自作主张道:“病人因高烧失去神智,少不得要说胡话发癔症……”

  “你先出去等着。”白冉闵打断军医的话,一挥手示意他出去,末了又道:“不要走远。”

  “是!”军医两脚一并,行一个军礼,收拾好医药箱退出房门,细心地关上门。

  站在走廊里,军医听着里面病人不住咳嗽,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看大帅那紧张的样子,他实在担心万一病人久咳不止,以大帅的脾气和作风,难保不会踹开门出来喂他吃一颗花生米。

  站了一会儿,他的预想应验了,白冉闵一脚踹开门出来,脸越发黑得像包公。

  军医的心咯噔一声,手抖得拿不住药箱子。

  白冉闵这次出来却不是为了毙了军医,而是为了自己心里烦躁,呆在屋子里他实在受不了林润安那些一口一个景文的胡话。白冉闵看军医站在走廊里,手里拎着药箱子,皱着眉毛道:“进去给他打一针安定。”

  军医领命,逡巡着却不敢进。

  “裤子我给他脱了,你只管打。记住,好好打你的针,别的不要多管。”

  明白大帅的意思,军医啪的行个军礼道:“属下绝对不会碰上他一丝皮肤。”

  白冉闵满意地点头。

  看军医进去屋里,白冉闵回身一脚把回廊上摆着的花盆踹个稀巴烂。

  景文!景文!景文!林润安每呢喃一次这个名字,他的心就烦躁一些,这烦躁蹭蹭往上蹿,直冲头顶。

  这个名字像刀一般扎在他的心头!每听林润安呢喃一次,就流上一回血。如果那些血是真的,他的心脏早已扎满了洞,淋淋漓漓都是血!

  八年了,你还是忘不了他!连高烧烧出来的胡话里都全是他!你心里满满的都是他,他的心又为你留了多少位置?如果不是因为他那龌蹉的念头,你能被总理丢进牢房?能被折磨得失了半条命?

  心里咆哮,白冉闵觉得踹烂一盆花还不解气,嗵嗵几脚,将跟前几盆花全部踹翻才一阵风一般杀进屋。

  杀到门口,一个端着水盆过来换水的小丫头被白冉闵那浑身煞气熏了个面如土色,手里水盆端持不住,咣当一声翻在地上。

  小丫头裤管印得焦湿却只站着筛糠,她怕得要死!

  白冉闵一阵风一般旋进去后,军医被人一把搡出来。他克制不住惯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药箱子里的东西全撒出来,装药水的玻璃瓶碎了一地。

  军医刚被白冉闵像沙包一样丢出来,两扇门便在跟前砰一声一脚踢得合拢,小丫头和军医二人站在外头面面相觑,闹不明白大帅究竟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