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佛母
  沉砚本来不想让白玛嘉措与一只女妖单独留在那里,但是他被乔雪辰拉扯着,喊着他过来帮忙解除阵法,白玛嘉措也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给她们留点谈话空间,让三个男人先出去,一旁的吕诘竟然依靠着门轻笑。沉砚无奈,只得跟着出来,一路上都是丝线焚烧留下的灰烬,感叹心好实在结阵之内,不会影响到现世,却又禁不住追问乔雪辰。
  
  “祖古她……早就知道有妖物邪祟跟着我们?”
  
  “她感觉到过几次,但是难以确切探知,只是感觉几次气息显现都没有明确的敌意。我上车之前也察觉到了,所以故意提起妖精难以跟进,你看到的是仁波切允许我和你们一个包厢一同前往北京,而我听到的是仁波切要和我共谋引出那名潜藏的妖精,之后我不是让你去热素斋吗?那是在抛饵。”乔雪辰走在最前面,不一会儿便到了之前他与吕诘谈话的隔间,隔间外面不远处便是之前留下的阵法。
  
  “这佛气……是仁波切大人……你竟然是用她的佛气结阵?”沉砚看上去十分惊愕,吕诘不明就里地看看他又看看乔雪辰。
  
  “你暂时离开时她给我的,毕竟降妖,还是佛气最好用。”
  
  “那你自己呢?佛气形成的火焰也会烧死你啊!”沉砚怒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现在竟然在担忧之前厌恶的妖怪。
  
  “给我佛气时仁波切也想到了这点,所以又送了我护身符。”乔雪辰炫耀般抬起手腕,那里戴着一条由绿、白、黄、蓝、红、黑色珠子串成的手串,其中白色的那颗显得尤其玲珑剔透。
  
  刚才情绪还很激动的沉砚忽然安静下来,他盯着那串珠子谨慎发问:“你知道,这串珠子是什么做的吗?”
  
  “我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沉砚停顿一下,恭敬地施了个佛礼:“还望乔施主爱惜这串珠子。”
  
  “多谢上师。”乔雪辰还了一个佛礼回答。
  
  两人突然恭敬谦和,看得吕诘诧异不已,不过两人很快又恢复常态,乔雪辰拿出和之前他绘制法阵时一模一样的离心管,只不过这次他拿的明显比之前容量更大,而且一次性掏出了三支,一次性递给沉砚:“需要你的佛气,灌满这些管子。”
  
  “需要这么多啊……”沉砚挠了挠光头,不过还是照做,乔雪辰退后几步,吕诘趁机求小课堂解惑:“怎么需要沉砚上师的佛气比仁波切的多这么多?”
  
  “他佛气不如仁波切强大,需要剂量压制。消除佛气绘制的法阵就需要更强的佛气,如果佛气稍逊,那就只能靠增加剂量保证抹消之前的阵法。”
  
  “他说让你爱惜的那串珠子,是什么做的?”吕诘好奇发问,乔雪辰总是有很多秘密,他很清楚大部分是不能问的,即便问了,以乔雪辰的性格估计也会不动声色地搪塞过去,吕诘自认没有那么不识趣,只是迂回问他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这个啊……就是香灰烧制的念珠串成的手串而已。”乔雪辰说到这儿微微停顿,接着说:“不过其中一颗不是香灰,而是白玛嘉措原身原身舍利。”
  
  “原身?”
  
  “嗯,就是她的本质,她最初未曾降世的样子。”乔雪辰说到这儿微微侧身看了吕诘一眼,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不可说的手势,吕诘就知道此时该是打住问句的时刻。相识几天,吕诘最满意的就是乔雪辰时,除了初见时关于抹消法阵的方法有所隐瞒之外,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谎,面对不想还要保密或者不想回答的问题,他总是坦荡表示不想说。
  
  吕诘想起初见时,那时乔雪辰并没有真解开结阵,而是利用信息差扩大了原本的结阵,看来破除结阵只能以同源,但是需要更强的妖力、灵力或者佛气才能起效。其实乔雪辰是吕诘第一个见到的这样利用阵法的妖,在他仅存的玄界知识储备中,法阵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用来战斗,倒是鲜少有人以此作为完全的封锁工具,与其说像是阵法,其实更像是彻底隔绝人界与玄界之间的战斗的封印,之前听说类似的阵法时好像还是在小时候……
  
  他看着窗外不远处细碎却清晰的阵法,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唇角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在想什么?”乔雪辰发问,却并不是真的以声音询问他,而是利用心音传信。
  
  “想起小时候看过一部漫画,那里面有个守护地球的组织,里面每个人战斗之前都会张开结界,还是同桌借我的日本漫画……叫什么来着……”虽然是用心音传信,吕诘还是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X》,CLAMP的《X》。”乔雪辰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吕诘总感觉回答时乔雪辰的心音显得异常严肃,之后乔雪辰还多问一句:“你还记得漫画的内容吗?”
  
  吕诘在现实中摇摇头,乔雪辰眨了眨眼回答:“那就好。”
  
  这句话并非心音,而是他直接对吕诘说的话。
  
  “好什么呢?我这边装完了,之后怎么办?”沉砚听到两个人说话又沉默,最后乔雪辰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想起之前竟然担忧一只妖,心里的坎还是过不去,于是瓮声瓮气地问。
  
  “我这就过来了!”乔雪辰大声回答,切断了两个人的心音。
  
  吕诘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现今的表现也是一种表现不说谎但不告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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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翎带着戒备与敬畏之心坐在对面,面前的祖古并不着急审问她,而是好整以待地望着她。
  
  直视着那双带着白色阴霾的眼睛,玉翎难以确定对面的人类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只是将眼盲作为一种掩饰,而实际上是能看见的。她好像能洞悉一切,但是不是依赖视觉、听觉或者触觉,她就是能感受到,甚至不需要肉身,只需要坐在那里,就会让人感受到明显的感受到自己是被注视着的,并非直观的目视,而是一种被紧盯的直觉。
  
  她就那么等着,像是等待着自己的死期一般,面前的小女孩并不是真的小女孩,而是不知转世轮回过多少次的在世活佛,自己过于托大,这才亵渎了对方,导致现在必须面对的结果。
  
  白玛嘉措似乎并不着急,她就静静地坐着,仿佛还坐置身于布达拉宫之中,受到无数喇嘛的顶礼膜拜,依旧以悲悯而怜爱的神情凝望整个世界。直到列车终于恢复喧闹,四周开始有了人声,每个车厢的人都在询问怎么突然停车,中间夹杂着列车员与乘警维持秩序的声音,人声鼎沸才更显现出烟火人间。
  
  玉翎察觉到人声中并没有绝望或者苦痛,她惊讶于发生这么大的劫持事件,但由于法阵隔绝,现世中的人们完全不受影响,而是如常的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
  
  “本该如此。”玉翎听到对面的白玛嘉措说了这么一句,发现她正歪着头以根本不可视物的双眼打量自己。
  
  “什么本来如此?”玉翎诧异发问。
  
  “不由玄界介入的人间,本该如此。”白玛嘉措回答。
  
  “祖古,自古以来,玄界与人界本就混为一界,只不过所掌握的世间法则有所不同才划分成了不同的境界。您所谓的本该如此,不过是能够联通双方的那群人在权衡之下设立的规则而已。不论是人族,还是非人,其实都只是划分在不同的区域不再相见而已,谈何本该?您居住在高高在上的庙宇宫殿之中,而我们就只能离群索居吗?”玉翎厉声问,也许她早就想问,她养过那么多女孩子,但是成年之后就只能将她们送回,她并非东瀛受人崇敬的天狗,也没有天狗凝固时间保持幼儿不再成长的能力。从前没有人会理会或是战乱或是家贫而被遗弃的小女孩,但现在自己却要受人管制,被要求必须将成年的孩子送回人界生活,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像小汐这样完全没有自立能力,到时候也会被送回去的孩子,又是什么道理呢?就因为自己是妖吗?妖又如何呢?妖就不能热爱或者憎恶吗?凭什么呢?凭什么妖,就不能长出一颗人心呢?
  
  白玛嘉措并未直接回答她,而是始终悲悯地望着她,问道:“你为谁祈求?”
  
  这回轮到玉翎说不出话,她只是望着放在两人中间小桌上的千年灵芝。
  
  “你说对方是个人类,就我所知,姑获鸟全为雌性,除了交配之外很讨厌与雄性相处,并且特别喜欢掠夺人类家的小女孩。”
  
  玉翎做着最后挣扎:“那只犬妖说只要我放了你,这颗灵芝便给我。”
  
  “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你甚至不需要这颗灵芝便能医好那个人。我现在要问的是,你是不是劫掠了人类女孩自己豢养?”
  
  “是……但不是劫掠的!也不是豢养!她……不是牲畜……”
  
  “那你是怎么遇到那个孩子的?不要企图骗我,我面对着你,你便骗不了我。”分明是小女孩的外貌,此时的白玛嘉措却有着杀伐果敢的气势。
  
  “小汐……是我在海边捡到的……”玉翎开口承认,之后将如何救下小汐、如何养育她、如何发现她患病、如何治病以及最终如何得知需要活佛血肉救治小汐的事和盘托出,当小汐的名字出口之后,她便再也停不下来,她不知道是不是佛光映照下自己已经原形毕露,她只是陈述着自己的内心。那些无人分担的苦难像是石头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压在她的胸口,她每天担惊受怕,担心一醒来小汐的身体情况就会变坏,有时即便是哄睡了小汐,她也舍不得睡觉,似乎只要少看一眼,面前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就会消失不见。
  
  她想治愈她,但是又怕完全治愈之后她会像之前那些孩子一样离她而去,甚至连被身为妖精自己养育长大的记忆也不能留……
  
  她至今记得,在捡到小汐之前,总局刚刚带走了她身边最后一个人类女孩,那天是女孩十八岁的生日,自己专门学了烤蛋糕,最后等到的却是总局的专员,他们要带走小女孩,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自己像个母亲一样照顾那个女孩了,即便女孩言明自己不想离开,但……不行就是不行。
  
  他们举例姑获鸟的天性是容不下人类的成年女人的,他们游说玄界与人界需要保持界限分明,他们安慰知道她照顾孩子的辛苦,可以为此做出相应的补偿。
  
  多么可笑,补偿?补偿什么?偿还时间?还是偿还情感?既然终将离别,补偿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她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奋起反抗,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总局专员早有准备,缚妖绳捆住之后还被带到专门的教育地点再教育,再出来时已经是一年后了,而当初那个小女孩,已经再也找不到踪迹。
  
  她以为自己养过那么多的小女孩,应该早已习惯了面对别离,但其实……她从未适应这样的别离,猝不及防却又铭心刻骨。
  
  那天她走到海边,其实另有目的,她原身是姑获鸟,但是并非海鸟,在海中也会溺毙,对吧?
  
  那一天,她其实是带着必死的决心踏上那片沙滩,她只是想最后看一次海边的日出,那时候那个自己来不及送走的孩子十八岁的生日愿望就是一同去看日出,现在她不在自己身边,茫茫人海无从寻找,即便找到了,她也再也认不出自己是谁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活着或者死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游荡在黎明前漆黑一片的海边,黑色的潮水逐渐上涨,只要她再看一次日光,哪怕只是一次破晓就足够了,她就可以安然沉入水底。
  
  然后,她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循着声音找到了那个襁褓,看着襁褓里那张纯澈透明的脸,是个女孩……
  
  “你说的,还有你没说的,我都明白了。我会治愈她,也会向总局提案,让姑获鸟养育的女孩在成年后也可以自由选择,是继续留在养母身边,还是回归人类社会。至于之前已经清除记忆的那些女孩……如果作为养母的姑获鸟想见,在不影响成年女性人界生活的前提下,可以会面。”对面的白玛嘉措声音悲悯,此刻却带着让人流泪的柔和。
  
  “还能……再见吗?”
  
  “还能。”
  
  玉翎想说什么,声音却发不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更新的原因是本来想中午睡一会,下午起床再写,结果直接睡到凌晨才醒,十几个小时睡下来完全就不想更了
于是拖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