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最美的風景
  豔陽之下,李耀的話就像一道轟然炸響的咒語,讓喻辰安再也聽不見婦人的咒罵聲,也聽不見同學們的竊竊低語,就連自己的呼吸與心跳都像消失了般。

  但下一秒,他就發現不是他聽不見,而是整個校園都陷入詭異的沉默,不論是話題中心的主角還是圍觀的同學們,都轉過頭來,咧開嘴角盯著他看。

  「沒關係,我不在乎你的殘缺。」

  高揚的嘴唇未曾嚅動,聲音卻從每個人的嘴裡同時響起,彷彿他們空洞的軀體裡被人安裝一個播放器,不斷重複循環李耀的那句話。

  「沒關係,我不在乎你的殘缺。」

  喻辰安腦海一炸,迅速掙脫李耀的手,在走廊上奔逃。很快地,他就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因為即使他背對所有人,也能看見同學們化作一道道黑影鑽入李耀體內,吞噬那曾經爽朗的少年,而後變成一個巨大的陰影,排山倒海地襲來。

  忽然,一股力道撞上喻辰安,他一個踉蹌跌倒,整個世界就被瞬間吞沒,將時空拉到他迷失深淵的那一晚,十月三號。

  眼前依然朦朧,他聽見自己被摀住嘴的嗚咽與身體被撕裂的聲響,噴灑在肌膚上的灼熱吐息激起他陣陣嘔欲,而侵入體內的髒污已浸染他身上每一處細胞,並沿著骨髓爬竄至腦部、鑽入魂魄,蠶食他所剩無幾的尊嚴與意志,直到夢境被女人淒厲的慘叫劃破。

  喻辰安睜開眼,瞪著漆黑的天花板發出無聲哭喊,將他在夢裡受到的所有委屈與恐懼都宣洩出來。喉嚨因用力過猛被拉扯得發疼,泛出一絲血味,腦海裡卻還有餘音繚繞,好似有部份的靈魂仍陷在夢魘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漸漸平復,魂歸現世。

  此時才凌晨三點,天還未亮,窗外有小雨綿綿的輕響。

  喻辰安吁出一口氣,翻過身,就驚見一張臉貼在面前,嚇得他反射性一退,就不小心摔下床,撞得他渾身發疼,也徹底回過了神。

  這一連串的動靜不小,但李耀大概是上班太累,僅是皺了皺眉頭,就收回原本壓在喻辰安身上的手,翻身平躺在床上繼續睡。

  喻辰安跪在地上,雙手搭在床沿小心查看,確認李耀沒有轉醒的跡象,才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盡可能與對方保持一段距離。

  他蜷起身子,整個人窩進棉被裡,不留半點肌膚裸露在空氣中。待不適感終於消退,氧氣也開始不足後,他才拉開一點棉被探出頭,靜靜凝視李耀,而後緩緩伸出手,一點一點地靠過去。

  嘗試著碰觸對方,就像以往那樣,去享受與戀人肌膚相觸的感覺。

  然而,就在指尖即將撫上李耀的臉時,被鼻息掃過的肌膚就泛起一絲寒顫,他不得不立刻收回手,再次縮進被窩裡,遮掩心中的酸楚。

  明明是情侶,卻無法安心地擁抱彼此,到底這段關係還有沒有意義?

  *  *  *  *

  喻辰安一直到凌晨五點才勉強睡著,一小時後就在鬧鈴聲中醒來。他匆匆洗漱完畢,先是幫李耀準備早餐,再換上外出服,又往背包裡塞了套運動衣。

  李耀見他要出門的樣子,便隨口問:「要去哪?」

  「晨跑。」喻辰安放好背包,回到餐桌旁坐下。

  李耀納悶地看了下窗外,「這天氣你要晨跑?」

  「是去健身中心。」

  「自己一個人?」

  喻辰安動作一頓,低頭喝了口燕麥粥,「還有顧醫師。」

  空氣明顯冷了下來。

  李耀咬了口三明治嚼了嚼,連著吸吐一起嚥下肚,才語意不明地說:「他真照顧你啊,是他約你的?他沒其他朋友嗎?非找你不可。還是你沒人可約?以前你不是跟一個叫菲菲的同學很要好?什麼都能聊……」

  「李耀!」喻辰安無奈地打斷他,緊捏湯匙的手差點將碗打翻。

  像意識到什麼,李耀立刻閉上嘴,神情有些陰鷙。他大口吃完早餐,抹了抹嘴,就一副消了氣的模樣,朗聲笑道:「運動好啊,我也很久沒去了,下次放假我們一起去吧。」

  喻辰安動了動嘴唇,最後拉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好啊。」

  出門的時候,雨還在下。喻辰安猶豫了會,仍披上雨衣,迎著風雨騎車出去,幸好到目的地時雨已經變小。眼看約定時間已到,他大致擦了下雨衣,隨便折了折塞進車廂裡,也沒撐傘,就一口氣奔進健身中心裡。

  「抱歉……久等了。」他氣喘吁吁地扶著牆,頭髮沾了雨露,騎車時戴的又是半罩式安全帽,一路吹著風雨過來,令他臉色十分蒼白,皮膚都起了細小的疙瘩。

  「沒等多久。」顧懷趕緊將事先備好的毛巾蓋在喻辰安的頭上,「先擦一擦,慢慢來,以後下雨不方便騎車就跟我說,我去載你。」

  喻辰安擦著頭髮,不好意思地說:「這樣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顧懷柔聲笑道:「反正我們住得很近,剛好順路。」

  「很近嗎?」喻辰安愣了下,「顧醫師知道我住哪?」

  「有天正好路過,看見你停車進去。」顧懷朝櫃台示意了下,帶他過去登記資料,「早餐吃了嗎?」

  「喝了點粥墊胃。」喻辰安快速填完表格,想到一個問題,「怎麼我從沒在家附近遇過你?說起來,這好像也是我們第一次在外頭碰面。」

  「是啊,前陣子才搬的家,沒想到剛好這麼近。」顧懷笑了下,接過櫃台遞回的會員卡,就領著喻辰安去更衣室,「裡頭有吹風機,你先把頭髮和衣服吹一下,不趕時間,慢慢來。」

  「好。」喻辰安第一次上健身中心,難免好奇地四處打量。他隨顧懷找了空的置物櫃放好東西,拿吹風機吹乾頭髮和衣服後,才想起來這次出門太匆忙,竟一時忘了淋雨的不適,好似他又變回那個敢在雨中無畏奔馳的喻辰安。

  早上運動的人不多,偌大的健身房只有他們兩個,省去跟人搶位子的麻煩。

  喻辰安在在顧懷的指導下做完暖身,就開始使用跑步機。以前他忙課業和實習,有些缺乏運動,加上實習後長時間熬夜值班,全靠本錢在消耗,後來受了傷,體力更加退化,才跑十分鐘就喘得要命,只能改成快走。

  倒是顧懷始終健步如飛,神色自如。喻辰安這才發現,對方平時穿著襯衫看不出來,一換上運動背心,竟出乎意料地精壯結實,肌肉也勻稱流暢,脫下眼鏡的面容在少掉一層遮擋後更添英氣。

  喻辰安有些看呆了。

  「顧醫師的……體力真好。」他咬了下舌尖,差點丟出「身材」兩個字,「看你每天都很忙的樣子,怎麼還有辦法鍛鍊?」

  「再忙也得抽出時間來運動,就算只有十分鐘也好。」顧懷的眼眸深邃犀利,卻在望向喻辰安時斂去鋒芒轉為柔和。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只有為自己累積足夠的資本,才能應付更多難關,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上的。」

  喻辰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望回前方的落地窗若有所思。

  因為剛開始運動,顧懷沒讓喻辰安一口氣跑太長時間,多是以快走為主,又教了些簡單的拉伸和基礎的肌力訓練,一小時很快就過了。兩人快速洗了澡,在附近吃一頓簡單的早餐。

  席間,他們聊到昨天那份外國醫療糾紛案。

  「為何西方國家在醫療糾紛的處理上與我們這麼不同?」喻辰安不解地問:「記得很久以前台灣就在推廣公開揭露機制,但直到現在都還無法成功。」

  「因為文化觀念差異太大,也缺乏配套的教育措施。」換回乾淨襯衫的顧懷,將奶精倒入咖啡中,舉起杯子啜了一口,又是那儒雅翩翩的斯文醫生。

  「是人都會犯錯,不論有意無意。醫生是人,自然也會失誤。而在西方世界的信仰裡,寬恕是相當重要的精神,一句『I am sorry』未必是犯了錯,而是對事情的發展感到抱歉,『It's my fault』也未必是罪,只是一個事件的陳述。」

  低柔的嗓音不急不緩,語調平和又帶著教人信服的沉穩氣勢,每當顧懷發表見解時,喻辰安都會忍不住沉浸其中,專注地跟隨對方跨越一道道知識門檻。

  「在處理糾紛的過程中,坦承是一切的關鍵,也是寬恕最大的前提,在這精神與信念之下,美國成立公開透露機制,並特別設立道歉法,保障坦承失誤的醫護人員不受刑法罪責,因而能達到公開透明的目的,將醫療事故搬上檯面進行研討,並分享出去防患未然。」

  「然而,東方教育對人性有較趨於高道德的標準,更重視群體配合度,使得一切不合期待的存在都會被放大檢視審判,並加以抨擊、懲戒、排擠甚至抹除。」

  顧懷說到這時,目光飄向窗外,竟莫名生出幾分疏離,彷彿那溫和的表面下藏著一個不容於世的祕密,「但罪也由人定,而人是會犯錯的。」

  最後那句有些小聲,喻辰安沒聽清楚,便出聲詢問:「顧醫師?」

  顧懷轉回視線,笑了下,「在華人社會裡,犯錯不但不能輕易原諒,還會帶上羞恥的色彩,連帶影響親近的人,所以家醜不可外揚。」

  於是,犯錯是羞恥,「原諒」成了一種判刑,畢竟若沒有犯錯,又何須寬恕、何須原諒?所以即便是無心之過,人們也常會因為道德這個高帽子而選擇隱瞞或拒絕承認,以避開無法承受的懲罰。無法坦承,無法溝通,糾紛自然難解,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過於在乎對錯,易將錯誤賦上道德審判,就是癥結所在。」

  喻辰安安靜地捧著杯子,試著以溫熱的微甜奶茶澆熄內心的些許激盪。他想起自小被教導要做個優秀好人的耳提面命,而每一次的意外,都是一份檢討書、一個抄書的懲罰,還有一句「為何這麼粗心」的質問。

  包括那一晚發生的事。

  ——是不是平時跟誰發生爭執,才會被這樣報復?

  ——每天都這麼晚回家,出了事也不知能找誰求救。

  ——男人被強暴?有沒有可能只是在……幹什麼不小心鬧過頭了?

  ——怎麼就剛好失憶了?這樣犯人還抓得到嗎?

  每一句話都是為了分析案情,卻又像是在檢討他造成事故的過失。

  「當然,不論是哪裡,都不乏有極端的案例,這些差異也隨著時代演變越來越小。」顧懷放下咖啡杯,瓷器碰撞的輕微聲響將喻辰安的思緒拉回來,就聽他已經換了輕鬆一點的語調,「人類是善變的種族,任何文明都在不斷變化,也未必哪一種就特別優秀。」

  喻辰安趕緊點了點頭,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都說國外的月亮特別圓,但也不是什麼都好,光是醫療便利這一點,台灣就明顯優秀許多。」

  「是。」顧懷笑道:「拿去年的全球疫情來舉例,東方國家自律性高,群體意識強,因而對執政的配合度也高,相較之下,過於重視個人權益的西方國家反而手忙腳亂,這一點相信大家都心有戚戚焉。」

  喻辰安想起去年全體醫護界的大抗戰,連還只是實習生的他都被當成正職醫生地拼命加班,不由感同身受地再次點頭,臉上也有幾許自豪。

  顧懷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微微往前傾身,似帶著一份認真嚴謹,卻又輕柔地說:「辰安,每一個制度都是一把雙面刃,它的出現或汰換都有無數複雜的因素在背後推動,優劣好壞也皆因不同的狀況而定,不論採取哪一種策略,都要有所取捨,包括我們每一次為病人診斷的治療方案,也是如此。」

  喻辰安細細品味了下,大致明白顧懷是要他懂得去探究事情的正反面,不能輕易地以一貫之,便說:「顧醫師,這些想法你都是從哪學來的?」

  「生活吧。」顧懷往後靠著椅背,恢復聊天的閒適狀態,「倘若我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或美國人,不曾離開家鄉生活過,也不曾受過不同文化的衝擊,或許也未必能明白這些。」

  「我聽留學的學長姊說過,國外的生活很不容易。」喻辰安有些好奇,「顧醫師,你們家當初為何會選擇移民?」

  「一些家庭因素。」顧懷垂下眼眸,輕描淡寫地說:「我母親厭倦在台灣的生活,想去美國發展,我就跟著她去了。」

  喻辰安心中一怔,感覺那是不能隨意碰觸的地方,便轉而問:「那你怎麼決定要回來的?」

  顧懷回答:「因為她癌症去世了。」

  喻辰安立刻咬住舌頭,感覺非常汗顏。他怎麼老是往人家的痛處踩?

  顧懷察覺他的尷尬,便失笑說:「人有生老病死,這不是什麼不可談的話題,何況她到最後一刻都被照顧得很好,是笑著離開的,除了看不到兒女結婚生子外,沒有什麼遺憾。」

  確認對方沒有任何不悅後,喻辰安才小聲問:「然後你就回來了?」

  「是我母親給我的建議。」顧懷的視線略為飄遠,似是陷入回憶,神情意外地柔和寧靜,「她說,人總有要面對過去的一天,回味也好,做個了斷也罷,說不定我還能在這裡找到更值得期待的人生意義。」

  「你找到了嗎?」喻辰安問道。

  顧懷看向他,目光澄澈專注,「找到了。」

  喻辰安眼睛一亮,「那你喜歡嗎?在台灣的生活。」

  顧懷笑了下,沒直白地說喜不喜歡,「台灣很美,這裡曾是我的家。」

  「但是?」喻辰安幫他接話。美國人總愛用一句讚美做開頭再接個但是,將重點擺在後頭,顧懷從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有這個習慣。

  顧懷沉默了會,神情淡而飄渺,直到目光再次集中在喻辰安身上,才又變得溫柔有神,「但是,有些裂痕是抹不掉的。」

  「……」

  最美的風景是人,最醜的風景也是人,這是古今中外都不變的事,只是地點因人而異,風景也因遭遇而變,因此不管美醜,皆與人脫不了關係。

  喻辰安低下頭,默默地喝起奶茶。他明白話題該止住了,正如他不願別人碰觸他的傷口,他也不願去挖掘對方的傷疤。再光鮮亮麗的人都有自己的潘朵拉之盒。

  然而,顧懷卻對他柔聲補了句,「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

作者有话说:

  顧懷:秀身材計畫通^_^

  這一部原本打算2021年才發表,結果因為篇幅不如以前的作品長,就提前到今年了,所以疫情部份就……當架空吧XDDD(#

  作者不是醫學專業,醫療糾紛與文化差異那段雖然查過資料,但為了切合主題,並且是以顧懷的角度來模擬,肯定不周全,請大家看看就好XDDD


by 喵芭渴死姬 / 10.16.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