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人
南安在更衣室门口被伊念微的小弟堵住,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三确定药物没有别的副作用,人确实最晚明早十点就醒,留了她俩电话,才放她们俩离开。

  南安心想这几个小弟还挺沉得住气,没有直接冲进更衣室问。

  程卢雨略显不安地问:“他们之后不会再找我们事吧?”

  南安想了想:“找你干什么?”

  程卢雨有点不敢相信地轻轻推了她一下:“找你不就是找我?”

  “也是。”南安轻笑,“吃宵夜吗?”

  两人从厨房后门出去,这里是一条堆放垃圾的小巷子,时常有野猫老鼠出没,但是出了巷子就是一段摆满路边摊的夜市。程卢雨不依不饶地打趣道:“别以为用宵夜能糊弄我,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出了事就和你撇清关系的人?”

  “那倒不是。”南安假装正经。

  “那是什么?”

  南安不说只笑。直到她们进了程卢雨的家门,南安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进屋,南安敏锐地闻到一股烟味儿。程卢雨把宵夜放在茶几上,废纸篓里有着黑黑白白的痕迹。

  程卢雨变了脸色,大叫道:“程路宇!”

  南安受不了这声音,按着太阳穴,踢过来一个小凳子,在茶几旁坐下,当一个真君子的看客。

  和南安这种独生子女不同,程卢雨家里还有一个小她几岁的弟弟,现在刚上初中。相同的是,她们都可以说是没有父母。南安的父母各自再婚,她的存在成了一段不堪往事的见证,自然越少联系越好。程卢雨则是十岁时父亲失踪,接着母亲在她初中时病逝。辗转过一些亲戚家,始终觉得寄人篱下、诸事不便,挣扎良久。起初,亲戚也会负责任地跑出来找她,同情她生活艰苦,对她多有关心,但当收养的野狗没有想象中驯良时,就没有人在意了,人总还是要先顾好自己的生活。程卢雨初中毕业就正式搬了出来,在高中开学的前一天,在家门口捡到了她都忘了上一次仔细看他是什么时候的弟弟。她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姐姐,不然不会把弟弟丢在别人家里自己出走,但面对那个背着大书包、怯生生叫她“姐”的小屁孩,也做不出让他大晚上滚回别人家的举动。

  “别指望我照顾你。”程卢雨这么说,然后把自己的东西铺到地上,让程路宇滚到床上。没两天,和南安从学校偷回一张课桌,摆上南安恭喜她弟乔迁新居的台灯。赚到新钱,先留给程路宇自己交学费、吃饭。程路宇考上了初中,她就换了一个离学校近的房子,还多了一个房间。

  当然,这都是从南安的视角看,她和程卢雨她弟没什么来往,印象里是个乖巧的好学生,没了,光这点就足以让她敬而远之了。因此她天然地无条件偏向程卢雨。

  程卢雨又叫了两声,从她弟的屋子传出衣物摩擦的声音,而后是没轻没重的拖鞋声,停顿,门开了。

  南安嘬了一口小面,好整以暇地看程路宇的表情。他眯着眼,揉着头发,打着哈欠,一副已经在被窝里睡着刚被人吵醒的样子。形是有了,神还差点。而且一开口就露怯。他声音清明又心虚,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程卢雨不屑配合他拙劣的演技,问:“抽烟了?”

  “什么抽烟?”

  程卢雨上前两步,抓着她弟的领子,把小孩摁到墙头,脚尖还离地几厘米,说:“别跟我装蒜。”

  程路宇的委屈这才有点实际了,要哭不哭的。

  “我真不知道你说什么。”

  程卢雨“啧”了一声,很没有耐心,揪着他的领子到茶几边,指着废纸篓里的那点痕迹问:“看见了吗?”

  程路宇还没回答,接着被她踉踉跄跄拽到靠窗的位置,把他头往窗口的台子上压,问:“闻见了吗?”

  然后程卢雨掰着她弟的脑袋,弯下腰来平视他,让他看清她的表情:“还想狡辩吗?”

  程路宇咬着嘴唇,泪眼汪汪地不敢看她。

  “说话!”程卢雨烦躁地吼道。

  “抽……抽了。”

  眼泪是很奇妙的事情,它作为五感之一的证据,也许来源于它可以在人屏息时咽回肚子,但只要一开口,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这点南安深有体会。她默默喝了口汤,注视着姐弟俩。

  得到答案的程卢雨放开小男孩,头一扭,说:“都拿出来。”

  程路宇抹了把眼泪,抽着鼻子,小跑回房间,一通翻箱倒柜,抱着三四盒烟出来,还有一个打火机。

  “放这儿吧。”程卢雨下巴点点茶几,看也不看他,“滚吧。”

  南安被汤呛了一下,随手拿起桌上的纸杯,倒了凉白开喝。

  程路宇两个手握着小拳头,站在原地不肯回去。程卢雨面无表情地吃着饭:“怎么?不服气?”

  程路宇擦擦眼泪,说:“你都不问问我——”

  “我问你什么?有什么好问的?问你上初中了觉得自己长本事了能学坏了?”

  程路宇分辩道:“不是,我——”

  “今天敢抽烟,明天是不是就想上树?”

  “我没有——”

  “你现在这样子跟你爸简直一模一样。”程卢雨冷笑。

  “我跟他不一样!”程路宇大喊。

  南安熟练地按住太阳穴,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抽烟喝酒干坏事!你都可以我凭什么不行?你才和他一样!”程路宇眼泪又夺眶而出,“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他义正言辞地指出这一点,觉得自己拿捏住了最大的把柄。

  程卢雨终于抬起眼皮看他,就像那天晚上看到他站在自己家门口时,她说:“我有没有说过‘别指望我照顾你’?”

  南安端起纸碗,回味了一下残留的口感,埋头拨拉干净里面的小料,心里唉声叹气。

  程路宇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说。他以为他是她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他们应该相依为命,互相关照。他们之前不是一直这样吗?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就像,就像她真的不在乎自己。

  程路宇不敢想下去,眼睛通红地喊:“我讨厌你!”说罢夺门而出,门摔得震天响。

  南安太阳穴跳完,摆好筷子,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她喝了一口凉白开,回味了一下,“虽然我没见过你爸,但你刚刚表现挺差的。”

  程卢雨被她说得没脾气,反而无力地笑了:“我能说都怪他吗?”

  南安站起来,点了点头:“这次可以,下次不行。”她拍拍程卢雨的肩,向外走去,“别做他做过的事。等我电话。”

  程卢雨闷声答应。

  南安出门前顺手拿了一盒烟揣兜里,嘴里嘀咕:“小小年纪,眼光不错。”浑然不觉自己一个未成年说这话有什么不妥。

  程卢雨烦躁地挠挠头发,习惯性拿出自己的烟盒,等烟叼进嘴里,她又吐了出来。饭也吃不下去,干脆放进冰箱。冰箱旁是一个层层放满杂物的架子,她从架子上找到一个纸箱,堆在最里面。吹掉一层灰,里面是一张程路宇刚出生不久的全家福。她年纪小,脸上的表情懵懵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很开心。她的手轻轻抚过照片上的妈妈,她怀里的程路宇,最后是自己。和人渣成为亲人的一个坏处就是,从此你的欢喜都要靠他施舍。程卢雨握紧拳头,对着墙角的沙包打了起来。

  走出老旧公寓楼的大门,是一段漆黑的巷子,走出两百米,大概才勉强到一条马路。南安拿出手机当手电筒,走到巷子中央,看到了靠墙蹲着流泪的弟弟。天气逐渐转凉了,晚风有点大,南安在他身边跺跺脚,点着一根烟。

  你什么时候会抽烟的?那个声音问。

  你怎么不问我什么时候会化妆的?

  忘了。

  肌肉记忆。南安说。

  哦,就是不过脑子是吧。

  南安抽了一口,细细体会了一下小烟枪的快感,左手夹着烟递给他:“来口?”

  程路宇不说话,他知道这个人和他姐是一伙的,他决定讨厌她。南安把烟嘴凑到他跟前,他就转了个方向。

  “她刚不该那么对你,我替她向你道歉。第一次被人举起来吧?一般我们不对自己人这么干。”南安又吸了一口说,“不过你姐是个例外,你姐就是那种,生起气来连自己都砍。”说着南安笑了一下,“不过我跟她认识有五六年了吧,第一回见她这么生气。”

  程路宇不说话。别以为说好话他就会改变主意。

  南安用脚尖踢踢他:“再不说话我把你喝酒的事也告诉她。”

  程路宇这才仰头看她,一双眼睛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又圆又红。她果然好讨厌。

  “不是第一次。”程路宇喑哑着嗓子不情不愿地说。

  “什么?”

  “不是第一次被人揪着领子举起来。”

  南安这才把注意力从烟头放回他身上。

  “在学校?”

  “放学路上。”

  “你读的学校应该不错吧,学费大几万呢?”南安半真半假地说。

  “是附近的学校。在我回家路上把我堵到墙角,让我给他们钱。”

  “然后呢?”

  “他们把我吃饭的钱拿走了,让我下周一给他们五百块钱,还把我衣服脱了拍照,说不听话就把照片发给我的老师同学。”

  “他们几个人?”南安问。

  “五个。”

  “高中生吗?”

  “嗯。”

  “哦。”南安表示知道了。

  程路宇等了一会儿,南安都没有说话,刚对她恢复的好感又降了下去,她听完了就没什么表示吗?!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南安开口问道:“这和你抽烟喝酒有什么关系?”

  程路宇又不说话了。讨厌!讨厌死了!

  南安再踢踢他。程路宇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凶道:“要你管!”

  如果他不是程卢雨的弟弟,如果程卢雨不是南安的朋友,她的确懒得管。不过她也懒得做这种幼稚的“要你管!”“我就管!”的争辩,把烟头对着墙拧灭,抬脚往大街的方向走。

  程路宇看着她果断的背影,愣了一下,小碎步跟上:“你要去哪?”

  南安随手把烟扔在街口的垃圾桶,说:“回家啊。”

  “那我呢?”程路宇惊呼。

  南安停下来看他,一副揣摩的样子:“你不会觉得我是专门出来找你的吧?”

  程路宇不说话。他瞪圆眼睛的样子实在太像一只兔子了。南安能从那里面读出小孩子的控诉。

  南安忍不住笑出声,边走边说:“我家没人,你想来也可以。”

  “那我姐呢?”

  南安瞥他一眼,掏出手机给程卢雨打了电话。

  “人我带回家了,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

  对面不知道嘱咐了什么,南安应了几声,最后让她早休息。

  程路宇觉得这个电话太草率了。

  他停下脚步:“我还没有答应跟你回家!”

  南安脚步不停:“随便。”

  程路宇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走得实在是果断了,完全没有回头的可能,在回家和睡大街之中纠结了一会儿,迈着小碎步跟在南安后头。勉为其难,勉为其难。

  “你跟我姐是怎么认识的?”程路宇努力跟上南安的脚步,喘着气,磕磕绊绊地问。

  “路过。”南安言简意赅。

  “路过?”

  “我在垃圾堆旁边坐着,她从旁边路过,问我‘你要不要当我爸’,我说‘好’。”南安说完,自己都没憋住笑了。

  程路宇脸挤成一团,嫌弃南安把他当小孩儿骗。

  南安侧过头,笑意还没收回去:“真的。”

  “她为什么要你当她爸?你为什么在垃圾堆旁边坐着?你为什么会答应?”小男生劈里啪啦地质问。

  南安说:“这样,我们轮着来,你先说你为什么好好的突然抽烟喝酒。”

  程路宇不说话。南安笑着摇摇头,不去看他。又走了一段路,男生细小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

  “我姐……我姐好厉害。”

  “嗯哼。”

  “我想变得跟她一样。”

  这是什么逻辑?南安脚步停顿了一下,消化这个消息。程路宇跟着停下脚步喘气,两边脸已经红成一片,羞愤地想,这个讨厌的人一定会说些讨厌的话。

  然而只有这一下,南安很快恢复了步伐,重新开始说话,她说话的语调还是那样没有起伏,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惊奇,陈述事实一样。

  “所以你觉得只要你开始学她抽烟喝酒,就能跟她一样厉害,那些混混就会害怕你?”

  程路宇想解释这中间的逻辑链其实复杂而严谨,动机和目标也不决然如她所说,但不想再深入探讨,含混地点头:“嗯。”

  得到肯定,南安反应平平:“哦,下次别让你姐发现,可以在楼下草丛边抽。盛过酒的杯子要么销毁,要么洗净。”别像今天这样,她都能喝出是什么酒。

  “我……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我以后都不会了。”程路宇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忙着表明自己没有坏心。

  南安是真诚地给他建议。她不觉得小孩子学这些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也许有各种各样的影响,但这个伤害不见得比一些更凶残迫切的事危害大,比如被那五个高中混混勒索。更何况他有一个常人难以理解但良好的动机,这很难得,大多数人第一次抽烟和喝酒只是因为无聊,或者旁人的怂恿,比如她,或者他姐,与之相比想要成为一个厉害的人去压制搞破坏的人几乎算是高尚了。另外她和他姐也确实没给孩子做好表率,怎么能说是小孩的错呢?不过什么人上了初中还相信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呢?她在破坏假象和维护天真这两个决断中摇摆不定。

  “我已经说了,到你了。”程路宇怕她耍赖,勇敢地拽着她的胳膊。

  南安把他手拍掉,说:“她为什么要我当你爸?”

  “她爸。”

  “你俩不是一个爸?”

  “但听起来不一样!”程路宇才不想让这个讨厌的姐姐的朋友占他便宜。

  “好吧,她为什么要我当她爸,因为那年她爸卷走家里值钱的东西跑路了。她妈要挣钱,要照顾她弟,也就是你,去不了家长会。而老师跟她说,‘你家长要是再不来,下学期你也别来了’。所以她就找我去给她参加家长会。”

  程路宇的表情失落下来,抿着嘴不说话。

  “你还小,她知道不怪你。”南安说。

  程路宇低声说:“可是,可是她也不爱我。”

  南安拍拍他的肩膀:“我先说一句无关的话,没有人应该仅仅因为血缘就去‘爱’上某人。很多人会这么做,但这不是某种和‘地球是圆的’一样的准则。回到爱不爱这件事,我持不同意见。”

  他们已经到了南安的家楼下,这是一个配备保安、门禁卡、照明灯,甚至还有楼梯的小区。南安领他进了门,让他去洗澡,自己拿了件长衣服让他当睡衣。

  等他要去睡觉时,眼睛已经不是那么红肿了。南安顺口安慰了几句,让他睡在客厅。睡觉前,程路宇迷迷糊糊地说:“你走了正门。”

  南安拍拍他的脑袋,对方说完已经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南安走向卫生间,在心里说,这小孩也算不太笨。

  那个声音说,在你给人当心灵导师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计划的第一步。

  南安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那个声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说。

  南安说,你知道我现在想说什么吗?

  那个声音说,我知道,我还知道就算我让你不要说,你反正还是会说。

  南安深呼吸,我可太想念另一个声音了。

  南安打开门,走进去。

  “嗷!”

  接近中午的时候,南安已经和程路宇达成共识,解释清楚原委,互相理解,结束。他希望他姐能多关心她,小事情,南安会在旁边提醒;程卢雨害怕她弟会重蹈她爸的覆辙,堕落、绝望、离她而去,没问题,南安会在旁边看着。计划的第一步,确保程卢雨身边有可靠的人,家人,可以说,一个像她对南安一样对她的人。程路宇,姑且算是个人选。

  程路宇还不知道自己被面前的人列为考察对象,矜持地坐在餐桌旁喝着可乐,眼睛不安分地转着。

  “如果你想看着门,你可以看着门,只要别这样看我。”南安佯装受不了地说。

  程路宇又红了脸。南安心里给他的可靠度打了大大的叉。

  “我看门干嘛?”程路宇嘴硬。

  南安正要开口,门铃响起,程路宇立刻跳下凳子飞奔去开门:“姐——”等他看清来人,表情垮了下来,不满地问,“你是谁?”

  按门铃的男人眯着眼问:“你又是谁?”

  “南安——”程路宇朝屋里喊。

  南安不客气地打他的头:“叫姐。”她在门口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整洁端庄的衬衫西装,身形挺拔,左手捧花,他的面貌也可以说俊俏,就是嘴边的烟有点破坏整体的乖巧,不过,是南安在路上遇到会畅想他们恋爱可能的一类。南安把心思收敛在脑子里,微微端着点姿态,问:“你是哪位?”

  岂料对方立刻气得跳脚,上前一步质问:“你不记得我是谁?!”语气活像南安前一晚睡了他不给钱。

  南安警惕地后撤一步。程路宇很有勇气地挡在她身前,她决定为此给他加几分。

  “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叔叔快走吧。”

  男人恨恨地咬着烟头,盯着小屁孩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倒是无伤大雅,南安正要回答,就感到程路宇抱住了她的胳膊说:“我们是一家人!你又是谁?”

  男人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空着的手指着南安的胳膊说:“你给我松开!”

  好胜心被挑起的小男生抱得更紧:“我不!”

  南安心里怎么想不好说,程路宇的某缕思绪觉得自己这刻英勇极了,一定给这个姐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抱着南安的动作都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了。

  男人又气又急,心里把小屁孩的手剁下来削了八百次。目光带刀,看得程路宇都有点害怕了。这时,南安双手握住了男人伸出来的手,翻到手背,又翻到手心。程路宇能随着她的动作看到那上面的几道疤,最长的一道从手背的指关节划过整个手掌,一直到手心底部和手腕相连接的正中央。程路宇抓南安的手愈发紧了,盯着这个从许多角度看都危险极了的不速之客。

  “我想起来了。”南安说,“你是昨天晚上那个。”

  什么“昨天晚上那个”,哪有人这么形容的,这还有小孩呢,说得像什么似的。伊念微没好气地缩回手,推开她自觉地走进屋里,希望耳根泛起的一点绯色能被流通的空气尽快吹散。

  看人进了门,南安也没说什么,关上门,把自己胳膊解救出来,认真地对程路宇说:“不要随便抱别人。”

  程路宇心虚地移开视线:“你又不是别人。”

  南安思索一下,改口:“不要随便抱我。”

  程路宇“哒哒哒”跑开,用一种又是说给自己听又想让某人听到的音量说:“嘁,谁想抱啊!”

  南安在心里欣慰地点头,觉得这次沟通很有成效。她接着看向沙发上的人,却有点犯难。

  你觉得他是来干嘛的?南安心里问。

  你问呗。那个声音说。

  “你是——”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南安谦让道:“你先说。”

  伊念微把手上一捧小花递给她,说:“给你。”

  南安接过花:“谢谢。”

  伊念微听了,手不松开花:“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吗?”

  这需要问为什么吗?南安在心里问。

  这个问题不是某个需要解决的事情的一环,所以南安没什么追究缘由的意识。这是一些她认为接受就好了的情况。至于对方误会了什么,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

  那个声音说,你问我有用吗?

  你好没用。

  彼此彼此。

  南安顺从地问:“那,为什么?”

  伊念微满意地丢下花:“你昨天给我下药了吧?”

  旁边偷听的程路宇喷了一桌子可乐。

  南安斜睨了他一眼,程路宇赶紧找纸巾擦干净。

  南安说:“下了。”

  程路宇心里想,这是他该听的吗?

  “托你的福,”伊念微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所以,我专程来感谢你。”

  南安手指摩梭,回忆着伊念微右手上的伤疤的触感。

  “程路宇,你去小区门口接你姐。”她说道。

  程路宇磨磨蹭蹭地应了,还想再听听有什么他不能听的内容,但南安似乎打定主意等他出门再说。

  门关上,南安说:“现在没有小孩在,你可以实话实说。”

  伊念微笑了:“我骗你干嘛?”

  “你说托我的福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

  “我经常失眠,有什么问题吗?”

  “吃药了吗?”

  “我不想吃。”

  “没人骗你吃吗?”

  伊念微托着下巴注视她:“没人敢。”

  南安顿住,说:“你是黑社会吗?”

  “嘶——”伊念微缓缓靠住沙发背,“有段时间没听人这么叫了。”

  “现在怎么叫?”

  伊念微弯弯嘴角,显出玩味的神态:“特殊部门。”

  “那,是黑社会吗?”

  “是。”伊念微大方承认。

  “但你不会因为我给你下药把我抓起来弄死?”

  伊念微噎住,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吗?

  “你想让我把你抓起来弄死?”

  南安不看他,又抚了抚指尖,“遗憾。”她只是说。

  而伊念微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离开过她。他近乎贪婪地享受光明正大望着她,让她切实感受到他的存在的时光。

  “你这个部门,”南安说,“它致死率高吗?”

  那个声音在南安心里警铃大作。

  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把这个念头过于明显地表现出来。

  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伊念微还在纠结到底要说高还是不高,南安已经换了话题:“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说到这个,”伊念微手掌拍了一下大腿,“格兰德有个服务生说她是老板的侄女,但就我所知这个老板没有侄女,你知道这个服务生是谁吗?”

  南安心里叹气:“你认识格兰德的老板?”

  “我就是格兰德的老板。”

  真是概率学统治世界的一天。南安想。

  “你想怎么样?”南安淡然地询问,仿佛他们讨论的话题和她毫无关系。

  “我想……”

  “南安!”程卢雨打开大门,冲到南安身边,浑身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南安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为两人介绍道:“程卢雨,伊念微——格兰德老板。”

  程卢雨知道这是说她之前为应聘撒的谎暴露,沉声道:“你想怎么样?”

  伊念微眯了眯眼,对程卢雨这副防贼的态度和两人高度同步的问句十分不爽。说到底,为什么南安会和这个女生关系密切?又想起之前小屁孩说他和南安是一家人,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程卢雨和程路宇两人身上盘旋,思索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比起眼神杀人,南安更希望事情有些实质性的进展,于是她坐下说:“我饿了。”

  等外卖送来,四个人已经心平气和地坐在餐桌旁。程卢雨提醒南安这段时间不要走她那边的侧门,那边施工一直到明年六月。她也是从正门绕了好大一圈,不然也不会来迟,让某个危险人物登堂入室。当然她没有直接使用“危险人物”这个修辞,但她的确指责了南安警惕性不够强。伊念微和善地微笑,要警惕什么人,不会是我吧?

  最终,伊念微说服程卢雨自己没有恶意,并且欢迎她们继续任职,只不过要去人事部把联系方式改为正确的地址和号码。伊念微吃过饭没有多留,贤惠地把他们的垃圾顺手带走。

  程卢雨很严肃地询问南安,他的目的,他的身份,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南安只是说,她也不清楚。

  她的确不清楚,她甚至都不关心。她希望程卢雨不要问得太过深入,这样她就不必把“即便他真的图谋不轨、杀人放火,又有什么关系?不如说他正是让我去死的契机。”这句话说得太明白。她不喜欢对朋友说谎,更愿意把这些涉及到生存信念的消息按计划发布。

  过往的经验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生死一念间的意思是,求生和求死是两个无可沟通的群体,生活让一方沮丧的同时,死亡让另一方加倍沮丧。而程卢雨毫不意外地属于另一方。纵使她不认为死亡是一件称得上自私的事,也不必在拼尽全力活下去的人面前浪费良机。因为他们总会帮你,而你知道那些不过是徒劳。

  伊念微走出南安家门时还是独自一人,出小区时身后就有一支小队了。小弟们看着明显心情不错的老大,暗自琢磨安眠药是不是真这么好使。

  不过,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接完一个电话,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让人掉转车头,向与格兰德相反的地方开去。

  “明天见。”他没忍住,还是给南安发了条短信。不一会,对面的消息回过来。

  “你是哪位?”

  伊念微把手机摔到旁边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