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故人
  当然,南安并不知道十几天之后的事情。现在是她当上所谓“助理”的第二天,她打着哈欠站在伊念微身边。就在今天早上,她因为翘课、不交作业、上课睡觉被教导主任叫了家长,她迷迷糊糊给伊念微打了电话,等的时候还靠着办公室墙睡着了。

  伊念微到了学校,教导主任问:“你是她谁啊?”

  “老板”两字浮出脑海,他咬着牙说:“她是我侄女。”

  格兰德一众员工听闻此事,纷纷盛赞:“老板对亲侄女就是不一样。”

  教导主任问:“孩子父母呢?”

  伊念微正想怎么编,南安刚好瞌睡点头醒了,接话说:“死了。”

  伊念微附和道:“对,死了。”

  教导主任最终没有再为难南安,得益于本地人对于死亡的忌讳,她也没有再问具体的事宜,省去了南安杜撰的麻烦。

  伊念微从办公室出来,问南安要不要跟他走。

  “跟你走干嘛?”南安问。

  伊念微伸出食指点她的额头,问:“你还记得你要给我当十天助理吗?”

  南安想起来这事:“那我这几天都不用上学了?”

  “我可以给你请半个月假。”伊念微看看手机。

  倒也不错,反正在学校她也不会好好学习,为了考大学而死命逼自己读书这种事,她觉得一个人一生——或者在她的情况下,一个灵魂从诞生到消散,经历一次都嫌多了。

  “那我朋友呢?”

  伊念微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说:“她又不是我助理。”

  这没什么可辩驳的,南安说要去跟程卢雨打声招呼,被伊念微连拖带拽拉上了车。

  坐在副驾驶,南安好奇地摸了摸车里的摆饰,动动空调扇,翻翻柜子,像是第一次见车,又毫不见外得像在自己家。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说,南安坐这种私家车的次数少得可怜,一方面她很少到离家两站公交的地方,另一方面她始终不习惯出租车的潜规则。现在忽然有车坐,光是系安全带都扣上松开不亦乐乎。

  “好玩吧?”伊念微坐进驾驶位。

  南安点头。

  “没玩过吧?”

  南安头点了一半,才反应过来似的,收好手脚端正坐好。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你迟钝还是适应性强。那个声音说。

  南佩斯充耳不闻,问道:“老板,我们去哪?”

  伊念微漫不经心地打方向盘:“收账。”

  程卢雨从南安被教导主任叫出去后就醒着,一直到中午放学也没见她回来。终于在程卢雨去找教导主任之前,她收到了南安发的短信,立刻打电话过去。背景声乱糟糟的,南安说她跟念老板在一起,不用担心,程卢雨这才挂了电话。挂完她突然意识到,就算是跟那个怪男人在一起也够呛吧?她边看哪家饭馆人少,边考虑要不要再打过去。刚找了张桌子坐下,电话还没接通,桌对面就坐了另一个人。

  程卢雨顺着那双粗糙染泥的手向上看,拧着眉问:“你想干什么?”

  程志豪讪笑着说:“大雨不认识我了吗?是爸爸呀?”

  程卢雨冷冷地说:“我爸死了。”

  程志豪搓了搓手,坐立难安似的,踌躇地问:“怎……怎么会呢?爸爸不是好好的吗?之前是爸爸不对,爸爸遇到了一些事情,所以一直不能陪在你们身边,现在没事了,我不会再走了。”

  程卢雨不说话,嫌恶的眼神转到旁边桌上。

  程志豪没得到回应,试探着问:“你……你妈和小宇怎么样?过得好吗?”

  手机里的嘟声听得程卢雨心烦,她干脆挂断,又重新打出去,在间隙里说:“死了。”

  程志豪又惊又悲:“什么?他们都……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程卢雨懒得纠正他“小宇没死”,关掉手机,不耐烦地问:“你想怎么样?”

  程志豪像是没听见一样,只问:“你现在是住在谁家呢?要不要搬过来和爸爸一起住?一家人应该生活在一起,你说是不是?”

  “我再说一遍,我爸死了。”

  “大雨,别这样,之前是爸爸不好,是我不对,但现在我已经改正了,爸爸只有你一个家人了,和爸爸一起生活,好吗?”

  程卢雨“唰”地一下站起来,走到程志豪身边。

  “好你爸个腿儿!”她朝着程志豪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气冲冲往外走。

  程志豪抱着腿叫了一声,加上刚刚的动静,店里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他心里暗骂了声“小婊子”,给周围人赔着笑脸低声道歉,揉了揉腿,赶紧出门跟上程卢雨。

  程卢雨没有刻意加快脚步,于是很快被程志豪从身后追上。他跟在程卢雨身边来来回回地说,先为不告而别道歉,再为妻儿的死道歉,然后说自己改过自新,请求程卢雨给他一个机会重新来过。

  “以前是我不懂,但我现在真的很想很想当一个好爸爸,求求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向你证明,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扑通”一声跪下。程卢雨不可思议地停在原地。她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他可以莫名其妙地从不知道哪里——谁知道呢,宇宙尽头吗?——跑出来,然后说些没人要听的话,还把自己感动到痛哭流涕?为什么这个人——是她爸呢?

  程志豪看程卢雨不走了,更加大火力,声泪俱下地又是打巴掌又是捶胸口。程卢雨看着只觉得好笑。她忽然很想知道要是南安看到这一幕会说什么有意思的话出来,但下一刻又觉得这种破烂事没必要拿去糟蹋她。

  路人都纷纷停下脚步围观,程卢雨不想徒增笑柄,隔着段距离大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说完她一路小跑,回了学校。程志豪恨恨地起身,朝地上啐了一口,握着拳头离开了。

  程路宇上完晚自习是九点。他不住校,所以这个点就可以回家了。他看了眼手机,拿不准这个时候她姐有没有回家。他一直不太清楚他姐平时上完学都干什么,只知道肯定是和那个南安鬼混。就算他问了,她们也只会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不关你的事”,好吧,也许比哄小孩要严厉点,往好处想这说明她们不完全把他当成小孩,但归根到底,她们觉得他不够成熟。但他已经是……至少已经是在发育的男子汉了,得想个办法……

  “路宇?”同行的同学叫住他,“那个是你爸吗?”

  程路宇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到“你爸”浮现的第一张脸竟然是南安的。他一个激灵,看向同学指的方向,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壮年男性,站在路灯旁,四周被黑暗包裹,看起来孤单又凄惨。即便他的身形似乎不如从前那么高大,但程路宇还是从有限的记忆中翻找出一些亲子和睦的景象,好脾气地让他摸着胡茬抱怨扎手的男人爽朗的笑容和面前这个男人的面孔重合。那一年他多大?五岁?六岁?他不确定地开口道:“爸?”

  他看到那个男人泪如雨下。现在没有什么不确定的了。

  程路宇带着他爸到夜市的小摊坐下,给他点了碗面。程志豪感慨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小宇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程路宇不习惯地瑟缩了一下,程志豪注意到,便收回了手。

  程路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问他这么多年去哪了,发生了什么,怎么知道他在这里,有没有去找过他姐。

  程志豪半个字也不说,呼啦哗啦一碗面吃完,汤底喝净,才打了个饱嗝说:“好久没有吃这么好了。”

  程路宇于心不忍,这只是普通的路边摊,五六块一碗就让他这么称赞,那他这些年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很苦?

  吃饱喝足,程志豪开始讲程路宇想要知道的事情。

  原来,当年妈妈很早就病了,为了供养两个孩子和生病的妻子,爸爸在外面欠下了一堆债,最后欠的钱还不上,催债的要上门堵他,他怕连累家里人,不得不跑了出去,一边躲债,一边想办法打工还钱。为了赚钱,他什么都做过,甚至几次差点连命都搭上,但只要想到家里还有三个人在等他,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慢慢地,钱终于还清,他才敢回来找他们。他找到以前的家,发现他们搬走了。后来找到姐姐的学校。

  “不论我说什么,你姐都不肯原谅我,但很多事情真的不是我能决定的。她甚至还跟我说,你死了。她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她对你不好吗?”

  程路宇一瞬间接收了太多信息,整个人都懵懵的。

  最后,程志豪说,他想要和姐弟俩一起生活,弥补他们过去他错过的日子。他拍着程路宇的肩膀说:“你也是男人,你一定能理解爸的苦衷,对不对?我们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受苦。”

  他还说:“小宇,我希望你们姐弟两个以后都开心幸福。”

  程路宇似懂非懂地点头,别的事情他不确定,但他很明白一点,在他爸这里,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自己做决定,承担生活的责任,做一些其他人难以理解或完成的事情,比如原谅,比如感恩,比如重新开始。

  于是,他把程志豪带回了家。但他忽略了一些事,比如即便他一再自认成熟,一些如阅历受限于年纪的事实终归会让年轻人掉入圈套。这是说,如果南安或程卢雨在这里,可以一眼分辨出程志豪的谎言,因为南安自己说过太多次,而程卢雨,她在南安和程志豪身上都见过太多次了。

  程路宇打开门,灯都是暗的,他心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转身对程志豪说:“爸,进来吧,你先坐会儿,我给你烧水。”

  程志豪说:“好,辛苦小宇了。”他又慈爱地摸了摸程路宇的头,程路宇这次没有躲开。

  南安在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伸了个懒腰。她这一天跟着伊念微东跑西跑,终于到最后一家了。

  伊念微所说的“收账”,是真的收账。他带着南安,让南安提着个书包,每到一家店,便被人领着到一个上锁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上锁的保险箱,会有专人来和他见面,两个人在手机上叽里咕噜对账,那个人就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沓钱,当着他们的面过一遍机器,伊念微有时会抽几张捏到手里看,有时不会,他看过后,觉得满意了,就让南安把钱装进书包里。南安今天一天看到的红票子,比她过去两辈子看到的都要多。

  要说心动吗,可能有一点,又好像没有。因为她没有什么花钱的需求,或者说,她没有什么需求。作为徘徊在自杀一线的废物,说她无能所以压抑也好,说她拥有所以无视也好,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生活的需求是非满足不可的。没有地方住就去睡大街,没有饭吃就喝水,没有水喝就饿死。就像一些人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她的信仰是,船要沉时让它沉。说到这个——

  这个世界的好日子,你算好了吗?她问那个声音。

  当然,宝贝儿,随时。那个声音说。

  那就好,南安心里点头,等我当完助理。

  有什么关系?那个声音反问,反正我们都要死了。

  南安等了会,因为另一个声音总会提出不同意见——噢,等等,已经没有另一个声音了。于是南安说,你说得对。但她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程卢雨。她看着手机上中午的未接来电,咂咂嘴。

  “也许还是按计划行事。”她对那个声音说。

  “你说什么?”伊念微回过头问她,他们离得有点远,伊念微便拉着她的胳膊,把人立到跟前,问,“你刚刚说什么?”

  装傻。

  南安疑惑地回望他,两手一摊,耸耸肩,表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接起了电话。她应了几声,捂着话筒问:“老板,我大概还要多久能下班。”

  下辈子也不可能。伊念微心里盘算。他当然想留人越久越好,姑且算了个时间,一起吃饭看电影再散步然后送她回家,正要开口,似乎看到了什么,扭头说:“没事,你把包给我,现在就能走。”

  南安狐疑地看他:“真的?”

  伊念微面不改色地接过包:“有什么坏处呢?”

  想想也是,南安把包给他,对电话那头说“我马上回家”,还记得转身和他挥手再见。

  伊念微的“要不我送你”哽在喉咙,不在意自己提着学生书包的样子多奇妙,像是家长在校门口接送孩子一样目送南安的身影消失。

  大堂另一边的胡老板看小姑娘走了,磨磨蹭蹭踱步过来。他心里挺为难的,还好姑娘走了,不然他真不知道要不要上去和念爷打招呼。不打吧,他怕回头找碴说他对念爷不敬,打吧,念爷自己又吩咐过在小姑娘前装不认识。让他去和那小姑娘打招呼,他觉得有点跌份儿。现在同行谁不知道他被一个小姑娘唱歌难听哭了,还送出去几万块的单子。要他说,这简直是放屁,说闲话的那是不知道——小姑娘唱歌有多难听。至于单子,念爷要你送你敢不送吗?谁不猜念爷现在是官家的狗——呸,官家的人,敢不送下一个抄的就是你家,到时候别说几万块的单子,几块钱的早饭都没的买。

  胡老板胡思乱想着过来,点头哈腰:“念爷,巧啊。”

  伊念微和南安分开,心情不是多好,面无表情地抱着书包点头:“嗯。”就算打过招呼。

  “这家酒店有排场啊,念爷亲自来收账。”

  伊念微斜斜靠在前台,手指规律地在台面上点着。

  胡老板觉得这个招呼打过了,准备溜之大吉,伊念微突然叫住他。胡老板直呼倒霉,早知道在美人儿身边多躺一会儿,何必下来受这怕呢?

  “前几天让你破费了。”

  胡老板擦着汗说:“没有没有,本来也没多少钱。更何况念爷的事怎么能说破费呢?能帮上忙是我们的荣幸。权当一点小小心意。”

  “追债的事——”伊念微拖长了音。

  胡老板心里暗骂说话留一半,脑子飞速运转这是要他追还是不要他追。

  伊念微并非刻意为难,纯粹是自己也拿不准,听她上回说的话,好像对张超另有安排,但他又很怀疑那是不是她随口说的,或是被她心里那个声音蛊惑的,到时候不知道她会为了这句话做出什么来。念及此,他站直了身子,把包牢牢抱住,说:“就麻烦胡老板了。”

  胡老板点头称是,看伊念微走了。摸了摸脑门的汗,要回家的脚一拐,干脆上楼重新埋入温柔乡。

  姗姗来迟的酒店经理,在门口绕了三圈没看见“鬼见愁”,担惊受怕一整天才打通电话问“老板是不是等烦了要抄我们家了”,而伊念微只是跟踪癖发作,很想看见南安于是还是跟上去了——这些就没必要放在台面上了。

  南安回到家,看到程卢雨坐在门口等着。她上去摸了摸对方的手,冻得冰凉。着急忙慌开了门,把她拉进去,劈头盖脸地问:“怎么自己不进来?把我家钥匙丢了?”

  “我不想像我爸一样。”程卢雨闷闷地说。

  南安气呼呼地问:“我怎么了?”

  程卢雨勉强捧场笑了一笑,和南安讲起今天遇到程志豪的事。白天都没有什么,问题出在晚上。程卢雨因为被坏了心情,下午早早翘课回到家里,打了很久沙包,然后洗了澡关灯睡觉。她的床铺就在沙发边。因此程路宇一开灯她就醒了,没有人——没有人知道当你白天遇到一个蛤蟆,睡觉梦里都是一群蛤蟆,然后睡醒了发现那么大的蛤蟆人模人样坐在你身边还慈祥地眯着眼,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心理创伤。在程路宇认为是她反应过度的尖叫结束后,她弟说出了让她觉得自己还在梦里的话。

  程路宇说,这个蛤蟆——不是,爸今晚就睡这儿。

  起初,程卢雨以为这中间产生了什么误会。她问:“你还记得他都对这个家做了什么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程志豪就扑通跪下,发誓认错。

  程路宇就立刻去扶他,说:“爸都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原谅?!怎么原谅?”

  程路宇一头雾水:“就……爸这几年过得也很辛苦,当年也是为了我们好,迫不得已,你听他讲讲,你就明白了。他也不好过。我们不是一家人吗?现在团聚了,应该互相扶持。”

  “扶持?扶你爸的——”

  程卢雨还没骂完,又听到程路宇说:“姐,你怎么这么幼稚?”

  程卢雨从来不是嘴皮子利索的,能做的向来不多说,更别说现在怒气之下,她什么也说不出。她无法从外人的角度分析问题在哪,有什么误会,别人是怎么想的。她满脑子都是一件事,她以为从此和她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抛弃她去投奔那个人渣了。

  程志豪更是挡在程路宇面前,说:“是我的错,有什么火你冲着我来,别拿小宇发脾气。”

  程路宇看着那个背影,又渐渐和记忆里晚上背着他回家,脚步踏实而稳重的背影重合。他眼眶湿润:“爸……”

  程卢雨冷眼看父子俩情真意切,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程路宇咬着嘴唇,试图说通他姐:“姐,你为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原谅爸?”

  程卢雨一字一句地说:“他死了我也不会原谅,别说他还活着。”

  程路宇忽然感到无力。这样的陈词有什么意义吗?明明是有血缘的至亲,就要这样憎恨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吗?为什么过去的事不能就让他过去呢?明明如果三个人一起生活,他和姐姐都有了依靠,大家都会幸福快乐,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谅解”呢?他不想承认,但他觉得姐姐斤斤计较、眼界狭窄,明明是个高中生,却远没有自己来得明白事理。

  程卢雨问:“你想让他住几天?”

  程路宇愣了愣,说:“爸说他刚到这个城市来,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我说,你想让他住几天?”

  程路宇发觉事情和他在饭桌上想得很不一样。他以为姐姐会和他一样接受爸爸。

  “我……”想让他一直住下去,程路宇说不出口。

  程志豪这时踉跄着要去开门:“别为难小宇,我走就是了。”

  程路宇拦着:“爸,你别走!”

  程卢雨看着两人的举动,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想和他生活,好,收拾你的东西一起滚!”程卢雨咬着牙说。

  程路宇为难地站在原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瞧她:“姐……”

  就像最早的那个晚上,像无数次他祈求姐姐包容他的时候,她的刀子嘴和豆腐心之间总有一处能容得下无辜可怜的大眼狗狗,不是吗?

  然而程卢雨闭上了眼睛,她吞咽了一下,说:“好,你不走,我走。”说罢,她穿上外衣,大踏步地离开,防盗门摔得震天响。

  “我为什么要那么说——”程卢雨呜呜大叫扑进南安怀里,“我为什么要走,我付的房租啊!”

  南安无奈地弯弯嘴角,拍拍她的背,说:“明天我们去把房子要回来?”

  程卢雨擦擦眼泪,有点迟疑:“他马上考试了吧。”

  “那我们给他九天。”

  程卢雨沉默半晌,闷闷地应了。她从来不会追究南安每一个决定具体的理由,所以她不问为什么给谁九天。当南安提出一个提议时,她考虑,她同意,她执行。

  南安给程卢雨拿了睡衣,推她进浴室洗澡,知道两人最后会挤进一个被窝,还是拿了床新被子铺上。她给程卢雨讲了白天的奇妙历程,程卢雨还是皱着鼻头说“这个伊念微是不是个好人啊”。

  南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捏捏她的脸蛋说:“管他呢?”

  那个声音难得没有出言警告。程卢雨脸色沾了点不安地说:“怎么能不管呢?”

  南安挠她痒痒胡闹搪塞过去。

  第二天,南安一个人去了程卢雨家里,为她拿换洗的衣服,收拾收拾东西。

  程路宇早早去了学校,家里只有程志豪一个人。见到她开门,程志豪先是不安地站起来,然后问:“你怎么进来的?”

  见南安不说话,程志豪又说:“你是大雨的朋友吗?”

  南安收拾东西的空档瞄了他一眼。程志豪似是被那个眼神惹恼,提高了声音:“你看什么?”

  南安临出门前对程志豪说:“我不是她的朋友。”在程志豪神色严肃起来时说,“我是她爸。”

  她说完笑嘻嘻跑走,没有关门的楼道里响着男人砸桌子的暴怒。她神情预约地到了小区门口,正好看到自家老板的车。她没记住车牌,但车腰骚气的一道紫色花纹她可忘不了。

  她冲着车招了招手,后排的车窗摇了下来。伊念微心花怒放地也冲她招手。

  南安做到他旁边,看他双眼含笑,问:“老板有什么喜事吗?”

  伊念微单手握拳遮掩,干咳一声说:“你有什么喜事?”

  南安敛了笑,说:“那倒也没有。对了,这是去哪啊?”

  明知去哪的伊念微问:“你要去哪?”

  南安指着路到了自己家小区门口,心想不愧是老板的司机,就是上道,殊不知这条路司机已经开了多少遍。南安下车后,弯腰趴在车窗问:“等会我去哪上班?”

  伊念微说:“我在这儿等你。”

  南安点头,也不多问,回家放了东西就出来。

  “今天我们还去收账吗?”南安系好安全带问,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伊念微弯弯嘴角:“半个月一次,你得等了。”

  “噢,好吧。”南安干脆地放弃。

  伊念微没辙,转而问:“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

  南安做不出决断,在路边挑了个顺眼的店面一指,车便停了下来。司机留在车上没下来。于是两个人挑了张小桌子坐下。

  南安点好了单,抬起头,正对上伊念微专注的视线。

  他看着我干什么?南安在心里问。

  看你点菜。那个声音笃定地回答。

  南安觉得在理,撑着脑袋目光涣散,完全不管谁在看她。

  似乎是伊念微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清了清嗓子问道:“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打工。”

  南安听到动静,视线转到伊念微的脸上,迟钝地说:“嗯?”

  他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

  那个声音说,你问他啊,别问我。

  “这需要知道吗?”

  早有心理准备的伊念微保持笑容不变,心平气和地说:“也不是需要,只是作为老板关心一下。”

  很合理。南安点头。

  “赚钱。”

  “但我知道你不算很缺钱。”

  他怎么知道?

  那个声音提高了一些,问他!别问我!

  “你知道我有多少钱?”

  “我还知道你的学校、家庭住址、手机号。”知道你大学的专业、最想去的城市;知道你欣赏不了山水因为它们在你眼里都是一个样子;知道你房间乱糟糟的不是因为你没有收拾;知道你讨厌学校因为受不了没用的课程和感觉良好的老师;你不讨厌朋友,但很难主动联系;你花了很长时间探寻存在的意义,现在相信人类的社会建立在脆弱的幻觉之上;你没谈过几次恋爱,但喜欢在任何情景下幻想浪漫的爱情和暴富的机遇;你中学时喜欢苦情戏和巧克力,以为诺贝尔不过是另一个小说网站;你小学时开始听到另一个声音,同学都以为你是被选中的外星人;你知道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但幼儿园并没有坚持到你记下他的名字;噢,还有更好的,你从没坚持下去的日记,你所有隐秘而难言的幻想,你的欲望,你的痛苦……他可以一直说下去,直到世界毁灭。但他担心这会吓到她,坦白来说,如此直白而露骨的审视也许会吓坏任何一个人。这已经远超过了世俗人们对“痴情”的理解而跨入刑法,直达每个人灵魂深处被一览无余的恐惧。即便互联网也只是“理论上”拥有你的部分过去。但伊念微又实在忍不住炫耀,像得了第一名的小学生,最期待老师让家长在试卷上签名的时候。他只好一点点透露,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再适时地改变策略。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当她诧异地惊呼“你怎么知道”时,他可以抓住对方的手说“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变态跟踪狂,也许吧,他知道这不是问题。

  对南安来说,的确不是。她平淡地“哦”了一声,就继续神游,看样子像是进行什么内省谈话。

  反倒是伊念微抿着嘴,坐立难安,忍不住邀功似的问:“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说完他又收敛起表情,好像刚刚那句满满“快来问我”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南安抬起眼皮直视他,只这一点注目就让伊念微踮着脚尖想跳起来。

  “你不是黑社会吗?这应该不算难。”

  都是一些基本的个人信息,在几乎没有隐私可言的学生时代,以任何鬼扯的名义都能轻易拿到。比起这些,他在昏迷第二天就立刻找到她家的行动力更值得赞叹,考虑到如果他的确去了自己登记在员工信息上的地址的话。

  伊念微左手在桌上点了点,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对黑社会有些误解?”

  南安看向他的手,他的手很好,洁净纤细、灵活有力,但不是他的右手。她更喜欢他的右手,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把右手藏起来。

  “我对黑社会属于盲目崇拜。”南安淡淡地说,“不过你被招安了——”她目光下移,似乎要透过桌子看到那只遍布疤痕的手,“就没有那么大魅力了。”

  伊念微右手握拳,放在嘴边,看到女孩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他轻轻笑了笑说:“那你是对‘特殊部门’有一些误解了。”

  没多久南安就消除了误解,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来到夜晚的一中门口。一中的正门做成了大大的校徽的样子,为了在夜间也看得清楚,校徽四周用节日气氛小灯的昏黄灯泡绕了一圈。这让人能轻易看到它门下的景象。走出两百米,过一个十字路口,两百米再转弯,再步行一千米,有一道不起眼的铝合金大门。大门旁的墙上贴着三十一中学校的牌子。这里远离主路,没有路灯的照射,保安室也早早灭了灯。只有一点明灭闪烁的火光,照亮点火人的脸。

  火光几息间短掉一截,那人丢掉烟,用脚碾灭,向旁边走上几步,人就可以彻底融入黑暗。只需要这几步。在黑暗之中,能听见几声压抑的痛呼,其他就全是拳头砸向肉体骨架的声音。在痛呼愈发微弱的时候,终于有个人说话。

  “死了没?”

  另一个人说:“哪敢啊,死了怎么让他还钱?”

  这时,一辆车的前灯打了过来,照亮了三个成年男人和倒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张超。车上下来一个人,走到他们跟前说了什么,三个男人互相嘀咕了几句,把张超留在地上走了。那个人把张超拖进后备箱,门也不关,就这么大大咧咧开着车离开。

  车上,后排戴着金耳环的男人敲了敲椅背,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十万买你一条命,别让我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