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月瓊知道自己在某些時候有些遲鈍,好吧,不是有些,是很。他是很遲鈍,可是他沒想到自己竟如此遲鈍!洪喜洪泰什麼時候會武了?還武藝超群!他居然不知道!

  「洪喜洪泰!住手!你們也住手!」

  眼看小妖要被驚醒了,月瓊趕緊河東獅吼。洪喜洪泰住了手,護在他身前,突然冒出來的黑衣不蒙面人也住了手。

  事情是這樣的。在月瓊準備回艙內睡覺的時候,他們身後突然出現了兩條形跡可疑的船,接著那條船上的人就莫名地跑到了他們的船上。他們一出現,話都沒說洪喜洪泰和侍衛們就手拿武器衝了上去。雖然他不會武,但也看得出來對方只守不攻,並沒有傷人之意。

  月瓊單手抱緊小妖,問:「你們是誰?」

  對方的頭目抱拳恭敬地說:「在下徐離天,奉君上與君侯之命前來接少爺與小少爺。」

  洪喜洪泰臉色驚變,握緊手裡的劍。

  徐離?月瓊心下一動:「你們可有信物?」

  徐離天馬上從懷中掏出一枚信物,還有一封信。洪喜接過,看了看沒有什麼問題才轉身交給公子。把看熱鬧的小妖交給洪喜,月瓊直接打開信,那枚信物他也有,不過現在在小葉子身上。信一打開,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月瓊的眼圈瞬間紅了,呼吸不穩。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話:幽兒,爹很想你。爹想見你和小妖,爹讓徐離天去接你,爹在霧島等你。

  把信折好,月瓊馬上說:「我和你走。」

  「公子!」洪喜洪泰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

  月瓊吸吸鼻子:「徐離叔叔,洪喜洪泰是我的家人,他們也得和我一起去。我要寫封信給一個人,還勞煩您幫我把信帶給那人。」

  「少爺只管放心。君侯盼著與少爺團聚,這幾日總是睡不好,還望少爺能立刻啟程。」

  「好。」月瓊很快地寫好信。想了想,他又取下頭上的桃木簪子,和信一併交給徐離天:「勞煩徐離叔叔把這個交給嚴剎。」

  徐離天雙手接過:「君上派出十二萬水軍由徐離聰大都尉親帥助嚴剎一臂之力。少爺您放心,由君上和中原諸將相助,嚴剎定能奪得中原。」

  此話一出,船上驚呼聲起,洪喜洪泰看公子的眼神立馬變了。一聽徐叔叔派出十二萬水軍幫助嚴剎,月瓊的大眼頓時彎彎的,高興地抱過小妖說:「我讓洪喜洪泰收拾一下,馬上就走。」

  「好!」

  半個時辰後,原本該去島上的月瓊,帶著洪喜洪泰和小妖上了另一條船。想到那雙綠眼,他心裡打了個寒顫,隨即他又放鬆地笑笑,他去看他爹,嚴剎該不會生氣才對。在月瓊被人劫走時,嚴剎已經回到了江陵厲王府。厲王府內的家奴全部遣散,留下的都是他的心腹與親隨。嚴剎親帥五萬精兵從江陵府揮軍北上。三日後,平安回到封地的安王楊思凱、恆王世子江裴昭揭竿而起,願效忠厲王嚴剎討伐暴君古年。

  李休和周公昇合寫的「暴君古年之十大罪狀」在幽國各處散播開來,其中最令天下人驚愕的是古年居然和自己的親女兒古飛燕做出苟且之事,古飛燕還為他生下了一個有著兩個腦袋、四條腿的妖怪!一時間,原本就對古年的荒淫無道有些不滿的各地朝臣們紛紛轉而投奔嚴剎,他們無法接受他們的君主是這樣一個會和親生閨女發生亂倫的無道昏君。

  而就在古年召集大臣們商議平叛之事時,他收到了一個從宮外送進來的小棺材。當古年不明所以地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打開那個棺材時,就是古年自己都變了臉色──一具比妖怪還要可怕的嬰兒乾屍──有著兩個腦袋,四條腿!原本看似是謠傳的醜事變得真像那麼回事了。

  氣急敗壞的古年把那具乾屍剁成了碎塊,決定御駕親征。在他出征的前一晚他下了密旨,捉拿李章前。而當侍衛們圍住太師府,司馬騅撞開府門衝進去時,才發現太師府早已人去樓空,哪裡還有李章前的影子。更讓古年措手不及的是,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太后張嬛玉和她的貼身奴才汀洲也在宮裡消失了。她的床上放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七個字:多行不義必自斃。

  古年被氣瘋了,他命人燒了張嬛玉的寢宮,派司馬騅搜尋張嬛玉的下落,不管這個女人是不是幽兒的母親,他都要把這個女人先姦後殺,暴屍荒野!可惜古年對張嬛玉的過去一點都不瞭解,叱吒江湖的「陰羅剎」張嬛兒哪裡是那麼好抓的?

  在天下紛亂之際,位於一座深山之中,掩於青松之下的在江湖上極具神秘感的「羅剎門」中。門主張天字手拿酒盅,聞著濃濃的酒香卻始終不曾喝一口。他今年六十有二,可看上去也不過四十的模樣,一張極為俊美的臉只有眼角的細紋透出了年月的風霜。張天字嗜酒如命,但八年多前他因為喝酒誤事,沒有在定好的日子裡去接他的寶貝外孫以至於外孫從此音訊全無,他就再也不喝酒了,饞了就聞聞酒香過過乾癮,可不管他有多饞,他都再也不喝了。

  「師傅!師傅!師妹來信了!」

  張天字丟下酒杯「噌」地躍起,幾個起伏,他人就消失在了竹亭裡。手舉著信,身形極快地向涼亭而來的木果果只覺眼前一花,手上的信就沒了。不過他也不驚慌,趕緊問:「師傅!快看看師妹信上寫了什麼!」

  「我正看呢!」張天字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是寶貝女兒的字跡,他當時就熱淚盈眶了。這麼多年女兒終於肯給他寫信了。

  爹:

  哼!本來還不想原諒你,不過你外孫幽兒一直替你說好話,女兒也就大人有大量原諒你了。爹,幽兒找著了,你也不必自責了。他這八年多都跟在厲王嚴剎的身邊,嚴剎把他看得太緊,所以女兒才一直沒找著他。

  幽兒年前十二月初九給你生了個寶貝外孫。對!沒錯!是幽兒自己生的!模樣跟幽兒小時候像極了。不過大哥思念得緊,幽兒帶著孩子先去見大哥,回頭再來看你。家裡不好走,你還是自己收拾收拾去看他們吧。

  爹,嚴剎謀反了,正替女兒和幽兒教訓古年呢,女兒和章前到大哥那去避避風頭,等天下安定了,女兒再回來。幽兒已經和嚴剎成親,爹若想幫忙就去幫,若懶得去也就罷了,嚴剎身邊幫他的人倒也不少。爹,你可以放開肚子喝了。

  女兒:張嬛兒

  「師傅!師傅!」木果果叫了半天就見師傅只是哭,也不回他。他等不及了,一把搶過信。看完之後,他的眼睛瞪得如牛眼,下巴也快掉下來了。緊接著他手裡的信又被師傅搶了回去,他就聽師傅吼道:「走!下山!」

  不等木果果回神,張天字已經快沒人影了。木果果趕緊去追,大喊:「師傅!您收拾收拾再下山!您不給幽兒和小幽兒帶點見面禮啊!」

  「啊!你不提我差點忘了!趕緊回去幫我收拾去!」張天字立刻向山頂狂奔。酒雖香,還是戒了吧。

  ※

  臉色陰沉地坐在大帳內,嚴剎盯著面前的兩封信和一支桃木簪子。三嚴彼此看看,誰都不敢吭聲。自他們逃出京城之後戰事極為順利,可以說是超出他們想像的順利,投奔王爺的人比預料的還要多,尤其是一支不明來歷的水軍,更是讓王爺如虎添翼。可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那支桃木簪子是月瓊公子的吧。想到月瓊公子和世子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三人就緊張得不得了。

  嚴剎桌上的兩封信一封是某個大膽的公子寫的,另一封是一位自稱那位公子的父親寫的。大膽公子在信上說他帶著兒子和洪喜洪泰去霧島看他爹了,歸期不定。而那位名喚古必之的人則說:要想娶他兒子,必須拿天下來做聘禮。

  把纏在手指上的那縷頭髮收起來,嚴剎陰沉著臉粗聲道:「傳令下去,三月之內本王要奪得天下。」三嚴怔了下,立刻領命出去傳令。把那兩封信燒了,嚴剎的綠眸幽幽,他千算萬算沒算到某個膽子越來越大的人還有事瞞著他!

  中原的戰事就交給嚴剎去傷腦筋了。沒有去想自己見到嚴剎後會有怎樣的後果,月瓊站在船頭滿心期盼地看著前方。淡淡的霧氣出現在不遠處,他笑了,很快就要見到爹了。

  「公子,外面風大,您進去吧。」

  月瓊回頭笑咪咪地說:「再等一會,小妖好不容易睡了,我吹吹風。」

  洪喜洪泰的臉上閃過不安,這十日他們兩人戰戰兢兢的,等著公子問他們為何會武。可公子好似忘了,不僅沒提,反而還跟以前那樣對待他們。對公子,他們是有愧的,哪怕是出於保護,他們也是有愧的。

  這時,徐離天走了過來,道:「少爺,馬上就要進入霧區了,按照島上的規矩,您的兩位侍從必須蒙了眼睛。」

  月瓊轉過身,點點頭:「聽您的。」洪喜洪泰也沒有拒絕,閉上眼,有人拿黑布蒙了他們的眼睛。霧島從不會讓外人輕易進入,如果不是月瓊的身分,他也要被蒙了眼睛的。

  船隻很快進入了霧區,對月瓊來說蒙不蒙眼睛都一樣。迷濛濛的什麼都看不清不說,他還感覺船是繞來繞去的,他早就被繞得暈頭轉向躲回艙內抱小妖去了。一直到天暗了,霧區中出現了點點的火光,月瓊被告之霧島到了。心怦怦怦直跳,他心中升起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他有十一年沒有見過爹了,不知爹是否還跟記憶中的那樣眉宇間總是帶著解不開的憂愁,還是爹的臉上會多出了幸福。

  站在岸邊,裹得嚴嚴實實僅露出眼睛的古必之激動地望著海面。徐離滄浪緊摟著他,怕冷風吹入他的棉氅內。等了一會,三艘大船緩緩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古必之手裡的佛珠險些掉在地上。他握緊佛珠向前走,被徐離滄浪抱了回來。

  「必之,幽兒馬上就下來了。水涼,你就在這等著。別心急,你不能激動。」

  知道自己的身子,古必之不停深呼吸,拉下圍脖。當一個左手抱著孩子的陌生男子從船上下來,眼含淚水地看著他時,古必之的身子一震,臉上的血色褪去。

  是爹!是爹!爹的模樣一點都沒有變!抱緊小妖,忐忑地慢慢向爹走去,月瓊在心裡不停地說快喊爹啊,快喊啊!可他卻喊不出來,好像有什麼卡在了他的嗓子裡,他發不出聲。爹,一定認不出他了吧。不讓洪喜洪泰幫忙,月瓊單手抱著因被從暖暖的被窩裡抱出來,打斷了睡眠而開始哭鬧的小妖,他在距爹五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古必之無法把面前的這個人和他的兒子聯繫在一起,這張普通的臉怎麼會是他的兒子?!可那雙眼,那雙他絕不會看錯,像極了嬛玉的眼卻實實在在是幽兒的。滄浪只說幽兒易容逃出了宮,但為何沒有變回來?!

  「爹……」努力了半天,月瓊終於喊了出來,眼淚奪眶而出。

  古必之手裡的佛珠掉在了地上,他的幽兒竟然連聲音都變了。心窩因自責而絞痛,他掙脫開徐離滄浪,腳步不穩地走了過去,抬手摸上那張陌生的容顏。

  「哇啊……哇啊……」嚴小妖的起床氣還沒有過。他的哭聲驚醒了古必之,他連忙把他抱過來,老虎帽子下是一張哭得格外委屈的小臉,古必之的手發顫,那是幽兒小時候的模樣。

  「爹,」月瓊趕緊把眼淚擦掉,笑嘻嘻地說,「小妖沒睡飽,在鬧脾氣。」

  撿起地上的佛珠,徐離滄浪趁機道:「必之,先帶小妖和幽兒回去,外面風大,別讓小妖受了寒。」

  古必之馬上一手牽住幽兒:「走,跟爹回去。」

  「哎。」

  洪喜洪泰並不知道自家公子的身分,在聽到有人叫公子「幽兒」時,他們最多的是疑惑,也沒有往其他方面想。但當他們跟著公子及公子突然冒出來的爹來到霧島島主的皇宮裡時,他們的疑惑中多了幾分驚愕,公子究竟是何人?而當他們聽著公子和公子的爹的談話,聽到什麼公子的臉云云,世子殿下和公子小時候一模一樣云云,聽到公子的爹自責不該把公子和公子的娘留在宮裡,讓他們被古年欺負云云時,兩人頭眼昏花身子發抖。他們怎麼那麼笨!公子的爹叫公子「幽兒」,先帝不是就叫古幽嗎?!那,那……那公子的爹不就是已經過世多年的先先帝嗎?!

  沒有發現洪喜洪泰的異樣,月瓊只想著盡快安撫爹,娘和徐離驍騫都說了,爹不能激動。他笑咪咪地說:「爹,我現在這樣挺好的,出門什麼的都特別自在。木叔有給我留下解藥,可我不想吃。吃了我就不能隨便出門買小食了。」

  古必之無法釋懷,尤其是在他得知幽兒廢了一隻手後,他的心窩更是痛得厲害,臉色也異常蒼白。月瓊又笑咪咪地說:「爹,我的右手沒有廢,只是沒以前有勁。您看,一點疤都沒有。」說著他就擼起袖子,給他爹看他羊脂玉的胳膊。

  摸上兒子明顯瘦弱的右臂,古必之的牙關緊咬。當年他在昏昏沉沉將死之際被滄浪帶到了霧島,轉眼十一年過去,嬛玉給他的信上總是說他們母子兩人很好,而他也信了。若他能動的時候堅持回去看看,也許他們母子兩人不會受這麼多苦。

  「爹,」月瓊左手握緊爹的手,很幸福地說,「如果我不出來,我就不會有小妖。爹,」他取下自己左耳上的耳飾,放在爹的手掌心,「我成親了,就像爹和徐叔叔這樣,找到了共度一生的人。」

  握緊那枚耳飾,古必之有瞬間的怔忡,他以為要花些時日讓幽兒接受他與滄浪的關係,沒想到幽兒早已接受了。

  「爹,您和徐叔叔還欠孩兒和娘一頓喜酒。還欠小妖的滿月禮。」月瓊趁機要錢,錢眼子的心態盡顯無餘。

  看著即使變了容貌依然心地如玉的兒子,古必之眼含淚水淡淡地笑了:「爹的喜酒怎能少了幽兒和你娘?小妖的滿月禮爹更不會忘了。」

  「必之!」徐離滄浪被巨大的驚喜包圍,這人願意和他成親!

  月瓊則笑咪咪地說:「小妖的百天沒過,要不正好把百天宴也補上吧。」他能收不少銀子咧。

  「呵呵,好。」古必之握緊兒子冰涼的右手,把那枚耳飾給他戴上,「認定了嗎?」

  「嗯,認定了。他是小妖的父王。」毫不猶豫地點頭,月瓊的心窩甜甜的,又悶悶的。不認定又能怎麼辦?那人不會放開他的。

  摸上兒子不變的眼睛,古必之淡淡道:「既然你認定了,爹也不會反對。等他帶著爹要求的聘禮來的時候,爹就把你交給他。」

  「爹?」是什麼?

  古必之卻是說:「要娶爹的幽兒,不是空有一身蠻力就能得到。爹給他四個月的時間,四個月內他不來下聘,你和小妖就留在島上陪爹吧。」

  「爹?!」月瓊的心怦怦怦直跳,大眼看向徐叔叔,徐叔叔是不是欺負爹了?不然爹怎麼突然變得不好說話了?

  看著那雙瞅著自己,充滿懷疑的眼,徐離滄浪很委屈。幽兒啊幽兒,你爹這是在考驗嚴剎的能力,跟徐叔叔可沒有半點關係。但他只能把這話嚥進肚子裡,他是這片海上異域的君王,可必之卻是君王的君王。

  ※

  入夜,很多人都無法入睡。得知了公子身分的洪喜洪泰睡不著;見到了兒子和孫子的古必之睡不著,他睡不著徐離滄浪自然也睡不著;而同樣見到了父親的月瓊也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爹和徐叔叔看上去很幸福,爹眉心的那抹化不開的憂愁也不見了。爹在宮裡的那十幾年,心裡念著的都是徐叔叔吧。怪不得娘在私底下總是叫爹大哥,娘是真的把爹當成大哥吧,不然也不會與爹從未有過夫妻之實。

  娘說那個時候她怕爹悶出病來,就想生個孩子熱鬧熱鬧。但娘是萬萬不會和爹有肌膚之親,娘就找來了木叔,木叔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就讓娘以處子之身有了爹的孩子,也就是他。不過木叔確實厲害,他的臉就是木叔給變了的。吃了藥,臉上再抹上難聞的藥汁,臉全部爛掉再重新長好,足足疼了七七四十九天,他才換了張臉。

  怕他疼得受不住用手去抓,木叔把他綁在密室裡,嘴裡還塞了軟布。他在密室裡疼得慘叫,娘在密室外大哭。每當想起換臉的事,他都萬分佩服自己。想他那麼怕疼,居然堅持了下來。只不過從密室出來後,娘一看到他的臉就暈了過去。摸摸自己的臉,月瓊偷笑,雖然娘和爹不喜歡,可他卻很喜歡這張臉。現在他就是站在路邊吃辣鴨頭,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哪像以前他都不能出宮,一出宮就得戴紗帽,屁股後頭還要跟著幾十甚至上百的人。

  他的桃木簪子裡有解藥,但他不打算吃,吃了解藥他就不是月瓊了,他喜歡做月瓊。腦袋裡浮現一雙綠色的眼睛,月瓊的心怦怦怦跳。那人知道了他的身分,卻沒有問他有沒有解藥可以把臉變回來,只說了句「不許胡思亂想」。那人會想看他以前的樣子嗎?想到這裡月瓊的心裡就悶悶的,不是和嚴剎分開時的那種悶。若嚴剎讓他把臉變回來,他會很為難,很為難。

  又翻了個身,月瓊把自己蜷成一團。小妖在洪喜洪泰那,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睡不著。腦袋裡是這陣子發生的事,一幕幕閃過,可閃得最多的還是那雙綠幽幽的眼睛。嚴剎現在到哪了?睡了嗎,還是在議事?突然覺得被窩裡不夠暖和,月瓊拉緊被子。孤獨的深夜,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想嚴剎。怦怦怦,怦怦怦,男子怎會,喜歡上男子?

  閉上眼睛,月瓊想著那個有著一雙綠色眼睛的男人。第一次撞到他懷裡時,他就覺得那雙眼睛綠幽幽的真好看,比月碧石還好看。如果不是身上的月碧石被偷了,他那時候一定會拿出來讓嚴剎看看什麼是月碧石。他和嚴剎難道真是冥冥中注定會遇到嗎?若外公沒有喝醉酒記錯了接他的日子,他和小葉子也不會惶惶然地跑錯方向險些在林子裡迷路,他們也不會在夕台鎮外遇到劫匪,他也不會因為身上沒有銀子而遇到嚴剎吧。

  那個時候他已經餓暈了。身上沒有銀子,值錢的東西又被人偷走了。從未獨自出過宮的他甚至不懂得把身上的衣服拿去當了換銀子。他就傻愣愣地蹲在牆角等著小葉子來找他。等啊等啊,等了三天他都沒有等到小葉子,就在他餓得要暈過去時,他聽到有人粗聲說:「來五十個包子。」

  五十個包子……只要給他兩個他就不會這麼餓了。好餓呀,真想吃一口包子。鼻端都是包子的肉香,他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力氣跟著那五十個包子走了,等他有點意識的時候,他望進了一雙綠色的眸子裡。

  「你的眼睛真好看,比月碧石還好看。」他好似說了這麼一句,被他撞入懷裡的如小山般壯實的人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他。

  餓得眼冒金花的他直覺喪失,根本察覺不到危險。他只記得好餓,然後他也開口了:「能不能給我咬一口包子?」伴隨而來的是肚子飢餓的叫聲。那人慷慨地從肩上的布包裡拿出一個包子,他伸手去拿,卻發現手心髒兮兮的,自小的教養讓他無法用那雙髒爪子去抓包子吃,然後那人很好心地餵了他。

  「還要?」記得他吃完一個包子後,那人問他。

  他不好意思說還要,可是他還是很餓。低下頭輕輕點了點,肚子仍在咕咕咕地叫。天暈地旋間,他突然被那人扛到了肩上。

  「呀!」

  「回去洗手,自己拿包子吃。」那人是這麼說的。

  「謝謝。」被扛走的他竟然道謝!

  他被那人扛回了那人住的帳篷,他洗乾淨了手,又吃了三個包子喝了一大碗粥終於吃飽了。他告訴救命恩人自己叫月瓊,他的救命恩人告訴他他叫嚴剎。然後在他準備回城裡繼續等小葉子時,他的救命恩人居然對他說:「四個包子,一碗粥,總共一兩銀子,還了銀子你才能走。」

  什麼?!

  悶頭低笑,月瓊抱緊被子。樺灼還說他是錢眼子,那人才是錢眼子。四個包子一碗粥最多不過五個銅錢,那人竟獅子大開口地要一兩銀子,而他竟也當真了。為了這一兩銀子,他要做事來償還。可他會做什麼呀,被子不會疊、飯也不會做,就是碗都洗不好。給嚴剎洗衣服還把他的衣服砸爛了。現在想來,那時候熊紀汪、李休、周公昇還有嚴管事他們每次看他都皺著眉,怕是他們都想不通嚴剎怎會帶回來這麼個什麼都不會只會吃的人吧。他也想不通,他什麼都不會,嚴剎為何不放他走?

  「唔……」又翻個身,月瓊咬咬唇,視線停在了右手腕的那個摘不下來的銀鐲子上。嚴剎送他的第一個東西是耳飾,第二個是這個鐲子。和他相比那人才是名副其實的錢眼子,當了王爺的他那麼有錢,卻從不送他貴重的禮物,還剋扣他的月銀。大眼微亮,想到突然會武的洪喜洪泰,月瓊的呼吸不穩。那人總說家規家規,可那人也瞞了他不少事吧。「啊……」歎息一聲,月瓊再翻個身,睡不著,睡不著,被窩裡不夠暖和,他睡不著。

  ※

  一早看到公子的兩個黑眼圈,洪喜洪泰心裡有了數。兩人服侍公子用過飯後,就跪在了地上。月瓊很不高興,拿出公子的威嚴命兩人起來坐下說話。

  「公子,我和洪喜瞞了您,請公子責罰。」說著,洪泰和洪喜又要跪了。

  「好好坐著!」月瓊當皇帝那會可能都沒這麼威嚴,在洪喜洪泰乖乖坐好後,他問:「你們兩個何時會武的?」

  洪喜洪泰咬咬嘴,洪泰道:「我和洪喜……十歲起開始習武,王爺讓我們照顧公子,保護公子的安危。」兩人臉上閃過逃避,洪泰低頭說:「公子,王爺不是故意瞞著您,王爺心裏只有公子。」

  洪喜急忙說:「公子,王爺不是故意瞞著您,王爺心裡只有公子。」

  洪泰接下:「王爺頭一天就跟我們說公子是王府的主子,我們對待公子要如對待王爺,要對公子忠心不二。府裡人多,王爺是擔心有人瞧出端倪才那樣對公子,王爺是怕再有人傷害公子。」他不敢說一旦王爺察覺到他們有了二心,王爺會毫不手軟地殺了他們。

  月瓊深吸了幾口氣,摸上自己的右臂,想到了那人把他救回來的那晚痛苦的低吼。他眨眨熱辣的眼睛:「那既然我是府裡的主子,他為何剋扣我的月銀?」

  洪喜洪泰一臉不安,洪泰喏喏地說:「王爺說公子喜歡存私房錢,所以王爺……」

  「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存私房錢?」月瓊驚問,剋扣他銀子的事一直讓他耿耿於懷。

  洪喜洪泰更不安了,兩人又低下頭:「對不起,公子……」他們不僅要照顧公子,還要把公子每日做的事如實稟報給王爺。若他們敢有所隱瞞,他們就會被王爺趕出府。他們喜歡公子,所以,他們就出賣了公子。這話說出來他們自己都覺得可笑,他們辜負了把他們當作家人的公子。

  聲音如蚊子叫,洪喜又道出:「公子讓我們賣的補品……其實都沒有賣而是給公子吃了,賣的那些銀子……是嚴管家給的……」

  大眼瞪大,月瓊氣息不穩地問:「還有呢?」

  「王爺定了公子每日必須吃多少補品,只能多不能少。」

  「還有呢?」

  「王爺讓我們學做菜,說公子喜歡吃清淡的。公子想吃什麼我們就找行公公或嚴管家要,但是不能給公子銀子。」

  「行公公?!他也是嚴剎的人?!」月瓊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洪喜洪泰的腦袋都快埋起來了,兩人點點頭:「魏公公和行公公,還有嚴管家和嚴管事他們都知道公子是府裡的主子。」

  大眼瞪到不能再大。「還,還有呢?!」

  「公子每次侍寢之後是王爺給公子淨的身,上的藥。王爺不許我們看公子的身子。公子的羊腸……也是王爺換的。府裡只有公子用羊腸,王爺說那對公子的身子有好處,我們必須看著公子每日都換上乾淨的羊腸。」

  「還有呢……」月瓊握緊拳。

  「公子住的林苑後頭有一條小道通到王爺住的松苑。王爺常常在公子睡下後過來,天快亮才走。公子若身子不適,王爺每天都會來。公子受了風寒發熱的那幾日,是王爺服侍公子用藥用飯,給公子擦身。公子稍稍好點了,王爺才交給我們來做。」

  洪喜抬起頭,快要哭了:「公子,王爺心裡只有公子,王爺瞞著公子只是怕再出紕漏。府裡人多眼雜,好多別人送來的探子,為了確保公子的安全王爺只能忍著。」

  月瓊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眶泛紅。「還有呢?」怪不得他總覺得皮疼,身上都是紅點點。

  「還有……」洪喜語帶哭腔地說,「王爺不是把公子當成解氣的公子,王爺只有用那個藉口才能和公子在一起而不引來別人的懷疑,也有藉口讓公子一直留在府裡。每回公子被送回來,王爺雖然會召別的公子侍寢,但那都是做給旁人看的。公子侍寢之後,王爺都會過來,等公子快醒的時後才走。」

  「還,有呢。」月瓊的聲音不穩。

  「公主進府之前,公子害怕不已。王爺給我們下了死令,不能讓公子受到半點驚嚇。那天公主召見四院的公子夫人,嚴管家馬上派人去通知王爺。若那時候王爺沒有趕回來,行公公、嚴管家和嚴管事他們也會和公主拚命。公子暈過去的時候若不是李大人拉著王爺,王爺當時就會殺了公主。」

  月瓊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失態,吸吸鼻子:「還有呢?」那人居然瞞了他這麼多!

  「去年過年那會王爺把公子帶走我們也知道,是我和洪泰把公子接回來的。王爺不放心公子一人在府裡。」

  「還……」月瓊的聲音啞了。

  「公子回來後整宿整宿地睡不著,我們不敢瞞著,告訴了王爺。若不是李大人和周大人攔著,王爺險些不顧公主就趕了回來。王爺派人給我們送了急信,讓我們給公子補身子,想辦法讓公子睡下。公子在外頭練劍的時候,我和洪喜都在屋裡看著。王爺著急,我們也著急,可這些事都不能讓公子知道。」

  「王爺沒有給我們用迷煙,王爺來公子房裡我們都知道。公子睡了後是我和洪泰換的床單被褥,王爺說公子臉皮薄,我們不能露出半點馬腳……」

  「公子。」洪喜洪泰跪了下來,兩人哭著跪走到月瓊面前,一人握住月瓊的一隻手,「公子,對不起……您的劍是我們藏起來的,您喜歡喝的桂花釀和米酒也是我們收起來的……」

  「為,為何?」月瓊呆呆愣愣的,直覺探到了會讓他緊張的事。

  「公子……」洪喜哭出聲,「殿下不是跑到公子肚子裡的小妖怪,殿下是……殿下是您和王爺的孩子!」

  「喝!」月瓊抽出了手。

  洪泰哭道:「王爺只想要公子的孩子。聽說有一種叫『鳳丹』的神果吃了能讓男子懷孕,王爺就派嚴牟管事去找。在王爺迎娶公主回府的前兩天,找了半年多的嚴牟管事帶回了『鳳丹』。公子那陣子睡不好,嚴管家讓我和洪喜說那是讓人好睡的東西,騙公子吃下。」

  洪喜泣不成聲:「公子暈倒那次……其實是,有了身孕……王爺不讓說,怕公子受不了……徐大夫這才說,公子是,脾胃受損,這樣公子也就不能吃辣了……王爺送公子出府……是怕公子的身孕明顯之後……會害怕。」

  「公子……」洪泰又拉住月瓊的手,淚流不止,「王爺是想等瞞不下去了再告訴公子。公子那天早上出去,我和洪喜還有嚴鐵將軍都跟著公子。王爺派了嚴鐵將軍和死士一路保護公子。那位大夫診出公子有了身孕,公子那麼驚慌,我和洪喜很害怕,害怕公子不要孩子……後來,後來公子說,殿下是投錯胎的小妖怪……我和洪喜就更不敢說了……公子,對不起,您打我們吧,我們瞞了您……」

  兩人拉著月瓊的手扇自己耳光,月瓊大力抽出左手,再按住右手,聲音發顫地吼:「你們起來!坐下!」

  見公子動怒了,洪喜洪泰站起來坐回去,哭得不能自抑。月瓊也哭了,不知是氣的還是因為其他的原因。他擦擦眼睛:「那樺灼和安寶呢?」

  洪喜洪泰一陣瑟縮,月瓊心裡明白了。「樺灼和安寶也是他安排在我身邊的,是不是?」

  兩人很緊張,洪泰的哭聲變大:「公子,樺灼公子是真心對公子。他,他被家人送進府給王爺做公子。後來公子在王爺面前提了樺灼公子,王爺就不讓他做公子了,讓他陪公子解悶。樺灼公子和安寶好幾次躲在屋裡哭,覺得自己對不住公子,辜負了公子的信任。」

  「公子,樺灼公子是真的把您當成兄長,但王爺有命他不能不從。他每天在府裡探聽消息,就是想逗公子高興。公子被公主打,樺灼公子是出自真心為公子擋了那一巴掌。公子,樺灼公子只有您一位親人了,您若不要他,樺灼公子會死的。」

  月瓊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那我若不要你們呢?」

  「公子!」洪喜洪泰瞬間不哭了,臉上是絕望。月瓊抬手在兩人的頭頂狠狠敲了一下:「你們居然瞞了我這麼多事。還讓我那麼丟臉,一直以為小妖是投錯胎的妖怪,還為此沾沾自喜,結果他根本就沒有法術,不是妖怪。」

  「公子……」捂著額頭,洪喜洪泰不敢出聲,怕惹惱了公子公子真就不要他們了。

  大力擦乾自己的臉,再拿袖子把洪喜洪泰的臉擦乾,月瓊恨恨道:「嚴剎太可惡了!不僅剋扣我的月銀,還欺負我的家人,他太可惡了!」

  「公子……」洪喜洪泰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月瓊笑了,很溫柔地笑了,彎身抱住洪喜洪泰:「你們和樺灼安寶都是我一早就訂下的家人。家人怎能想不要就不要,說不要就不要?洪喜洪泰,這麼多年委屈你們了。」

  「公子!」兩人呆呆地任公子抱著自己,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緊緊抱住公子嚎啕大哭起來,那些隱瞞壓在他們心裏快壓死了他們。

  安撫了半天,在洪喜洪泰平靜下來後,月瓊說:「今後我做了什麼違約的事,你們得幫我瞞著。」

  洪喜洪泰愣了下,然後笑著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咧!公子。」

  「有我給你們做靠山,你們不要怕他。」

  「嗯,公子。」

  「就算他做了皇上,你們也不要怕他。」

  「嗯,公子。」

  「你們學會做辣鴨頭了沒?」

  洪喜洪泰笑彎了眼:「學會了。」

  「洪喜洪泰,沒有你們我可怎麼活呀。」

  「公子……」洪喜洪泰抱緊公子,他們何德何能。

  月瓊壓下喉部的不適,他要把洪喜洪泰沒得到的疼愛全部補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