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外烟树
  今年年初,顾寒江接到上级通知,要求他抓紧时间料理交接手中工作,当年度两会闭幕之后就正式开始封闭进修。研究所方面此前已经得到提示,用不着他每日坐班;顾寒江在做进修前期准备的同时,还是争取挤时间专门盯着李竞的培训课。

  自从潜水训练被“收服”,教练卫金吾就全盘接手了李竞的体能训练。顾寒江反复嘱咐卫金吾要多传授快速制敌技巧,以避免肢体损伤。卫金吾对此很不赞成,认为这无异于隔靴搔痒、搏击对练哪有不受伤的。顾寒江也不可能对他解说明白,只是以上司身份发指令,限定搏击培训范围。

  小孩儿的感应特能基本集中在头和一双手上,这两个部位是务必要加强保护的。君子端方,利兵不刃,这才是猫儿该具备的别样风格。

  对于李竞将来的发展,顾寒江是有所斟酌和安排的。李竞的学习成绩很稳定,只要高考成绩够上录取分数线,学籍文凭肯定就没问题了。若到时他选正式授籍入伍这条路,那也不妨近水楼台,届时可以招收他进军校深造。需要仰仗孔武之力克敌的可能性不多,只要在紧急情况下他能熟练快速脱身自救就够了。总之这个人已经在某个档案中挂了名,这一生的工作前程就定性了。

  技能方面的事倒不需要顾寒江亲自盯着,小孩儿的思想工作也不难做,凭着顾寒江在他心目中的绝对地位,晓之以理即可。

  因此李竞在克敌反制、快速脱困等技能培训的成绩,由于有顾寒江亲自跟训而效果显著。枪械组装使用成绩也很不错,卫金吾脸上不做表示,其实私下里没少跟顾寒江夸赞过。上潜水课时,卫金吾干脆给小孩套上泳圈往水里一扔,叼棵烟坐在石台上掐表,用水枪滋着催他快速搜寻组装各种求救设备;教练老神在在看着满池子扑腾的小落水狗儿,捡乐儿。

  相比起潜水、体能搏击等训练,教小孩儿玩牌就是打着寓教于乐的幌子,把“小垫窝”开发成了搂钱耙子和装钱匣子的装备组合。顾寒江用一小时的时间,细致讲解了麻将牌玩法,花色、开杠、各种和牌搭配等等,然后就备了水果、饮料,拉着李竞去做实操练习。

  研究所老所长是个心宽体胖安贫乐道的老爷子,对于顾寒江的“借派”身份,老所长给予心照不宣各安其道的配合。顾寒江对此事非常承情感谢的。

  老所长属于轻利重道的类型,工作以外的爱好,最多是和熟人摸两圈麻将;“挂响儿”也不过一二百的事儿。顾寒江合计好了就约个时间,另请了所里两位交情不错的科长,陪老爷子摸两把牌。打牌当中配些茶点饮食,根本够不上吃请送礼,又能哄老爷子开心乐呵一把,两全其美的事。

  李竞挺喜欢老所长的,总说他长得像动画片《大闹天宫》的土地爷,背后给老头儿起外号:三千年土地爷。顾寒江忍着笑喝止住他,解释说今次牌局只是为大家凑一起热闹一下,李竞是做换场替补的。

  时钟刚过八点,其中一位牌搭子科长就被老婆叫回家了。李竞被叫到桌边时手上正玩着游戏机,顾寒江和他‘打商量’:“你上桌帮着支个牌架子,输了的话我替你掏钱。”——另外两位此际牌兴正酣,尤其‘对家儿’位置的律科长表示极大赞同:这样最好,免得被人说咱们带坏了祖国的大花朵。

  李竞嘻嘻一笑欣然同意,回身去放厚外套,转手拿回一盒切好的鲜榴莲往桌角上一摆;榴莲味飞窜,立即盖过了未散尽的烟味和雄性身上特有的体味。小孩儿还颇有孔融让梨之风,热情地把果盘依次递给三位牌友。

  老所长觉得小李同学盛情难却,又在律科长一番“营养价值很高,和臭豆腐似的,闻着不好吃着香”的蛊惑下,象吃咸菜似的用叉子挖了一小块儿送进口中;眼瞧就随着咀嚼动作持续,脸上就开始五官挪位了,最后又象喊冲锋似的支起脖子吆喝起来:“寒江,快给我拿水,我得赶紧把这玩意儿冲下去!”

  一言落地,桌上的其他三人都捂着口鼻各自逃向一旁。有所不同的是,顾寒江和李竞是不好意思当面大笑;律科长则是因为笑得喷在手心里,得赶快去洗手。

  老所长导顺了一口气,‘矮呀矮呀’的感叹说:“宁可营养不良也接受不了这个味道,真说不清这是一股子什么味儿,比老北京豆汁儿还怪。”——“所长爷爷您没发觉现在闻不到烟味儿了吗?”

  老所长哭笑不得的往李竞后脑上胡撸一把:“被你小子拿榴莲一攉拢,咱们也差不多‘臭味相投’了,哪还闻得见烟味儿。”

  重新开局一圈打下来,顾寒江就不自觉要扪心自责,是自己一时兴起反倒把小孩儿教坏了;且不说李竞的记忆力和速算能力在牌局间助力多少,便是那双眼睛一扫,对面三家手上有什么牌就已一目了然,这牌还用打吗?

  律科长那边摸着牌还奇怪呢:难道是刚才被榴莲喷得变成臭手了?一把牌支开后,连五分钟都没有,就跟着小李同学的推倒和牌动作忙着算账点钱了。到第二圈牌摆开,赶上律科长坐庄,眼看着自己的小抽屉里是爪儿干毛儿净,律科长只好站起身去拿挎包。

  顾寒江在桌下用脚碰了李竞,同时一皱眉,示意他不许仰仗特能作弊;然后起身追上去将律科长拉回桌边,打圆场说:不过是凑一块娱乐的事情,别动真格的。

  这话说完都没等到放凉,最后一圈是老所长的庄家,也被打得站起来了。顾寒江连忙把钱往回推并打马虎眼说:小孩刚学会摸牌保不齐手气壮,小小意思一下就得了,不能惯着他养出坏习惯。

  老所长推了两把,见顾寒江仍旧坚持,就伸手抽走几张整数钞票,把零钱推了回去:“打牌也得讲信用,就算是娱乐也不能失信于年轻人。不能让小李白白受累的,算我给孩子留点吃早点的零花儿钱吧。”——李竞在顾寒江催促下,呲着白牙笑吟吟的向老所长道谢:“谢谢所长爷爷。”

  “小李再过两年考大学,就报考咱们所这个专业吧。实习或毕业分配的,也别往外跑了;所长爷爷能给你办理特批定招。小顾,你觉得我这建议如何?”——顾寒江揽着李竞笑答道:“只要到时候他家长不催着他适龄参军入伍,那我肯定也会劝他考学深造然后回到您跟前来。”说着又暗暗推了李竞示意他往老所长跟前去,做些亲昵表示。

  老所长把小孩儿揽在手上摆在眼前,感慨道:“搞研究工作不可能像过去习武,搞宗系帮派那一套。勤能补拙,勉强及格;灵性和天赋是绝对不能少的。能遇上个好胚子,就要仔细打磨培养。如果浪费是犯罪的话,人才浪费乃至于不良流失,则是祸衍千古的。”

  顾寒江送走老所长、律科长后折回值班室,电视还开着,屋顶的吊扇也开成中档,用以赶散屋里的烟味。茶几上的残汤剩水已收拢在袋子里,放在了门口垃圾桶上。小孩儿很听话,钻去了锅炉房隔壁的公用浴室洗澡,出门前用两个沙发中间加一个茶几拼好了一上床。

  看着室内匆匆收拾出来的一切,顾寒江不自觉的用手顶住口唇,以两下轻咳散去涌到喉间的哽咽。尽管眼前一切都在显示着‘可以放心撒手’的趋势,但他总觉得只要他一撒手,那只小猫儿就会跑的无影无踪。明知作为专职人员不允许如此踌躇不决,可顾寒江就是压不住这种莫名惶恐。

  周末时,顾寒江特意回了部委大院父母家;他决定再去找萧正争取一下,争取让李竞跟他一起出国。

  走到临近顾家小楼的分道口时,正看到李竞骑着个28加重飞鸽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他弟弟小杰,手上抱个排球,一路叮呤当啷的回来了。

  这种加重型的自行车因轮盘大,有带双重大梁、承重后架、防脱链套,蹬起来沉甸甸的。就算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跨上这么一辆自行车,也能从车身自重的阻力中,觉出几分生活的沉重感。

  李竞一见顾寒江就捏闸,同时垂脚支地把好平衡。顾寒江看了看动作利索的李竞,和后面下意识蹦下来的李树杰,略呈和蔼的打招呼道:“打球去了?”——李竞点点头:“没玩多会儿,小杰就把脚踝墩了。借医务室按摩大夫的车先送他回来。”

  顾寒江会意的点头,他早叮嘱过李竞,不要再李家人跟前露出特能痕迹,显然少年是一丝不苟照此执行的,否则扭脚攒筋这种小事儿,在那双手中根本不算什么。

  顾寒江让李竞稍等,快步跑回家中找了瓶红花油塞给李树杰:“到家之后让小竞给你用红花油搓脚踝,你得忍着疼,伤处搓热了才能散瘀,保管很快就能自如活动。也是半大小伙子了,坚强点儿,听见没?”——李树杰把头点得象鸡啄米,声如蚊蚋般应声:“谢谢大江哥。”

  李树杰自从因他惹得哥哥‘一对四’打过一场架后,就对顾寒江发自内心的犯怵。他总觉得顾寒江看向他的眼神儿冷飕飕的,像是在瞄猎物,好像随时都能甩手一枪点在他脑袋上,把他爆头撂倒。

  李家随后响起的动静比写的还准,李长材看到宝贝儿子被架着进屋,就立刻“操娘日祖宗”的胡骂起来。再接着李竞踩着“小王八蛋操的”的污言秽语声,寒着脸出门推起自行车去还车。刚出大门李长材就满手药油的追出来:“李竞,我告儿你哈,还了车赶紧的回来,别有满世界野去;小杰的脚伤那么严重,你得管他。”

  顾寒江站在自家的海棠树下,远远地看着李家的动向,只觉得吸进鼻腔里的烟又苦又辣。可以说看到李长材的言行态度,顾寒江的不放心就越发加重几层。如果可以用标尺来衡量一个人的尺度,衡量李长材不仅用不着尺子,还得在他脚下挖口井。

  萧正听了顾寒江的叙述,呵呵笑了半晌,直夸他比喻精确。在仔细听过关于带走李竞的建议后,萧正淡然的开口道:“关于李竞的去留建议,我先不给你回答。你先着手工作进修;在此同时亲自去跑每一道出国手续。等这些手续全部备齐之后,你再告诉我最后的决定。如果非要我现在答复,我只说个人意见:我认为李竞目前不适于远行。理由,你比我更明白:这孩子太显眼了,在国内都是如此,怎保证他到了国外不会惹人关注?顾寒江你要明白,你出去的身份以及该身份的根源出处;小竞出去用什么身份,怎么和你接触,你又怎把握他?”

  萧正端起茶杯缓缓的啜饮了一口茶,随机缓下一层口气:“小竞是好孩子,好孩子到哪儿都错不了。再说明后年的,思源就回来了。老祁漏过口风,不想让毛毛进政圈儿;你父亲也说,等思源回来了,让他好好管管三元,让他们哥儿俩牵头正经干点事儿。在此期间,让小竞多经些事、长些见识,与他只有好处。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你这些年里对这孩子大包大揽的管着,对他的成长有积极的一面,可也有着一定的副作用。我就说这么多了。”

  对萧正的一番阐述,顾寒江无论是出于对前辈敬畏,还是归咎于内心的心虚,都无从发起反驳。

  进修开始后,就无法顾及李竞的训练了,为数不多的几次挤时间接送,顾寒江都告诉李竞,他一直在争取两人一起出去;如果上级不能批复同行,那么就退而求次,顾寒江先出去找好担保人,然后以交换生学习的机会接李竞出去。他还会反复叮嘱小孩儿,务必抓住一切学习训练机会多充实自己。因为到了境外地狱,除工作之外更重要的是首先自保。

  “真说不准呢,可能迈出国门后,大哥哥反而要仰仗你出手保护呢。”这个提示的效力实在是灵验和震动;顾寒江说这话时,猫儿正坐在他背后,为他推研着肩背落枕的酸痛。“再强的人也有疲惫衰弱、力有不及的时候,我这个做大哥哥的,其实早已经在悄悄的依赖你的的支撑了,不是吗。”

  听到背后响起嘻嘻两声轻笑,顾寒江活动着酸疼的左臂,示意猫儿再给他拍两趟后背,然后继续嘱咐道:“小竞,你好好训练的同时也要保证学习成绩。只要够到录取分数线,哪怕是去北京之外的学院,南开、济南、哈工大···都行;只要知道你在哪个位置,我就有办法接你出去。”这番话是发自顾寒江内心的。

  明知道心瘾难戒,发现并真正想明白时已为时晚矣。当顾寒江将少年扶植磨砺成一柄寒森夺魄的利刃时,少年也在悄无声息中浸淫化成了他的心瘾,又反涌到表层上,凝结成心窝中只有他自己能触摸到的一粒朱砂。剜去它,恐怕要剜去整颗心;空荡荡的心窝里又怎样泵出维系生命的血液?这种心瘾究竟该算什么,顾寒江自己也无从解说参照;他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这孩子还不满十六岁,情感归属介于定性、非定性的边界上;作为长兄的他则必须决然把守住这个底线。

  经过一番拍打后,本来连带着腰背都不得自如的落枕,已经化于无形。顾寒江转过身与少年对视着,李竞长高了不少,还像小时候那样逗着玩、亲一口的,根本不合适了。想到此处顾寒江依旧保持着不容动摇、恩威并济的姿态,强压着笑意嗔责:“听说你今天险些把教练伤了?”

  李竞搓着手掌笑得比天使还纯洁:“我不是故意的。教练拔苗助长的心理过盛,为了达到效果,拿根电棍追着打我。那玩意儿开动起来直打火花儿,是好玩的吗?我就急了···”

  猫儿急了的结果很严重,抡起伸缩警棍,双手前后夹击,险些捅瞎了卫金吾一只眼睛···卫金吾后仰躲闪还是被扫到眉梢上,偏偏那个地方毛细血管茂盛,导致卫教练血流满脸,被迫中止训练。

  “教练是为激发你的潜能力,其实他手上是有分寸的。但你的分寸掌握欠缺太多了。卫教练与你是师生也是同袍战友,同袍相残是为军人着最为鄙夷的行径。现在你去教练办公室,当面向他敬礼鞠躬道歉···不去?那你跟着我去,在旁看着我是怎么表示歉疚的。”——李竞一把拉住顾寒江,往坐墩上一按,撅着嘴道:“我去!他还能真用电棍捅死我不成?”

  眼看着小孩儿甩门出去后,顾寒江压着口唇笑出声。实际上卫金吾今天见到顾寒江陈述受伤情况时,当真是满脸激赏艳羡之色的。他就说嘛,寒江公子身为总字系统中的翘楚人物,怎么可能哄个没根没源的‘小豆包儿’呢?

  卫金吾告诉顾寒江:这个小孩的动手、记忆力,灵活机变度、尤其是决死反击出击速度都是超长;如果将来仅仅让他落个衣食无忧的手工技术人员,倒不如现在什么都不教他。

  “那不能够!”顾寒江用卫生球眼睛瞟了卫金吾一记,不带该欠的找吧了一句:“你也吃一堑长一智吧,下次别再把我家小孩儿惹疯了。”——卫金吾一听就不干了,火烧屁股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顾寒江你说这话不亏心呐?你把这么个扎手的刺猬扔到我怀里,打不许打,管不让管的,这是给我找个学员儿,还是给我找个活祖宗来?!”

  骂归骂、吵归吵,当看到小孩儿象黄花鱼似的溜着墙根蹭进门,一脸羞涩歉疚的说着道歉过意不去的话,卫金吾还是憋不住要笑出来。招手把小孩儿叫到眼前,指着脑袋上的绷带:“那就按你说的,过来给我吹吹吧。学生能反制住教练,其实也能算是个光彩的事儿。哎,你最后那下子好像是杀手锏,跟谁学的?下手真黑!”——“寒假去后海玩儿,认识了几个什刹海体校的学员儿,没事就和他们交流两下儿。”

  “通过实战演练证明,你偷师的成果还是可以肯定的。”卫金吾最后给予据实评定道。“我跟顾寒江提过,如果他肯于对你放得开手摔打,你的技能还会突飞猛进,可顾寒江舍不得。算了,将来要是在外吃亏,可别说我教过你。”——“好啊,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认识您,那我把您打伤这码事儿,您也别满世界嚷嚷啊。”

  卫金吾闻言脱口骂出个“日”,他看到李竞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

  几天后体能课结训,卫金吾接受上级指派任务,不告而行。仿佛突然间蒸发了似的,也似乎这个空间从来没有过卫金吾其人。

  料峭晴日并肩站在西郊山顶,五百多米的海拔,足以将山脚下的游人缩成芸芸众生;也能将习习微风化作剌剌疾风。向东放眼可以清楚看到高楼丛立,电视台高塔直刺天空。回望西边绵延山脉间,植被覆盖而成的颜色出跳,在山石间恍有一头猎豹疾步跃出。

  顾寒江揽着薛中泽的肩背,感觉手臂抬成这个角度略有不适。不知不觉的少年已经长成,再不是随意一抬手就能混当成拐棍来用的,十六岁的半大小伙子,已经可以作为依靠倚助了。

  这次外派秘密带走人员名单中,没有薛中泽。因为他的家境背景特殊:硬行带出去的话,以李长材那种品行的人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积极配合的。那就要调度多方面资源,反而造成更多的暴露。经过反复研究之后,决定让他继续以普通高中生的身份,就地‘下潜’。

  薛中泽得到这一决定时,用一种无法言表的眼神看着顾寒江,那样的冷酷警觉,迷惑失望,让顾寒江理屈词穷无所遁形。也许在那一刻他恍然大悟,他不过是顾寒江手中一把枪或一柄军刺。顾寒江升任高就,自然是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和顾寒江之间完成了并肩战斗和彼此成就,现在是该挥手告别的时候,更准确的说是到了割裂袍裾划地断交的时候了。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周恩来

  顾寒江念完这首诗之后,被心中一团悲愤冲得胸膈酸胀。“小竞,让大哥好好拥抱一下。其实早想对你说,你真的···非常的出色精干!即使羞于启齿,我也得承认,我已经没资格在你面前忝为人师了。现在你可以独立起飞了。

  这一次我们俩需要分头动作。由于工作需要调我到H国驻外使馆任职,实际也是外派进修。你留下来以普通学生身份状态潜修静待。”抱在怀里的躯体像是一个没知觉的石塑木雕,毫无反应;恍如要将顾寒江体内所有的氧气瞬间抽干。

  涌在眼眶中的泪很快就被烈烈劲风拂干,顾寒江心头仿佛被掏空一样寒凉空旷,以致他口中流出的每个字,连他自己听着都分外凉薄。“从相识到密切合作有四五年了,我很欣慰也很荣幸,亲身参与并见证了我们的共同成长成就,更加感动于你给与我的绝对信服和倚助。这和作为父母看到自己孩子成长是一样骄傲欣喜情感。

  我们之间的默契度,是许多搭档要靠多年磨合考验才能达成的;而我们是在齐头并进的状态下,只不到两年就结成了默契合作的好搭档,这是我们两个共同创作的奇迹。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不要放松学习自修。如果上级安排你与人搭档工作,你尽可能把信任配合态度···分给合作搭档一些。

  小竞,还记得那个晚上,我们一起快速奔跑吧?相信大哥,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殊途同归。你记住: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乃是男儿之本分;忠诚国家竭诚报效,是为人之本分。坚守住本分,自成德行准绳。”

  下半学期期末考试刚完成,李竞就随着母亲梅珊回老家了。

  梅老爷子在文革期间留下了肢体残疾,近一年来已明显觉出自己身体不济;人到年老思女心切,尤其是他最心疼的大外孙;就关照女儿梅珊赶学校放假时领外孙回来看看。老爷子思量着父女、爷孙们见过这一面,来日若成阴阳两别,他也能安然瞑目,更不必再折腾女儿外孙往回赶。

  看着大外孙俊秀挺拔玉树临风的模样,梅老爷子心情精神好了许多,连带着饮食也渐好;甚至由大宝孙推着特制木轮车,陪着他到林溪边遛弯垂钓。

  李竞钓鱼根本谈不到技术之说,外公就一点点的教他,打窝子圈鱼、栓鱼线、甩杆、看飄儿,然后就是熬性子的技术-静候。

  爷孙俩并坐在林荫间安享钓趣时,老爷子心情愉悦的给外孙讲先贤故事:心性安静的钓者是耐得住寂寞的。子非鱼安晓鱼之乐,君非钓岂收钓之果。生而傲骨天赋异禀,务必恪守中直良善,困厄不可改节,坚刚不可夺志。

  半个月后母子两个乘火车返回,到京那天恰是周末;算着日子应该是已婚的进修学员出校探家的时候。

  李竞拎着特意给顾、周夫妇带的火腿和苏绣赶回大院,走到接近顾家小楼距离时,兴奋劲儿就落下一半。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到了顾家院门外,院里和周遭范围,根本没有顾寒江留下的痕迹。

  周雅誉欢喜的把李竞让到客厅内,顾乐乐迈着蹒跚的步子跑过来,揪着李竞的裤腿,磨着要“小舅舅抱”。

  李竞搂着顾乐乐,嗅着小女娃身上的的甜甜奶香,暗暗审觉周边动静,心间的失落更深;露台上连晾晒衣服都没有,很显然,顾寒江至少有四五天没回过大院了。

  周雅誉捧着自制的酸奶回来招待他,顾乐乐不肯放开小竞舅舅,于是小甥舅俩就着一大碗酸奶,你左我右的一起吃。

  周雅誉望着桌上的火腿,轻轻笑道:“你大哥哥这周一下午已经飞出国了。他没这份口福,我替你转送给三元吧。哦,他出发前留了套《唐诗宋词精选集》,嘱咐我交给你。”

  李竞接过诗词精选集,随手一翻就翻开了夹着书签的一页上,恰是是柳永的《采莲令》:··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捏着书签再看,上面画的是‘寒江钓翁’,留白之间隐藏着压成的字迹:静等解冻,务需当面。切!

  与周雅誉之后的交谈,李竞都恍然是置身于旷野环境,回音迷蒙勉强应答,甚至连给顾乐乐梳的小撅辫儿都梳成了两个犄角。

  茫然告辞出来,李竞抱着诗集直接出了大院门,在路边倒车去了曾经临风远眺的香炉峰平台上。蓦然回望西向群峰,朝阳一面山幕间天成的奔豹跃然在现。

  夕阳坠下暮色上袭的很快,李竞沿着缓道石阶漫步下山。走到碧云寺外,该区域的门已经关了。路灯亮起树影娑婆,门栅栏外一个虔诚的拜佛者朝着门内大殿一跪三叩之后,庄重的起身折返。

  当看到李竞从昏暗暮色中出来时,拜佛人忽然布道之兴骤起,从身背兜袋中摸出个册子抢步上前叫住年轻人:“佛度有缘人,我觉得与你很是有缘,有意加持你···”——“你赶路上山只能望门而拜,显然佛早已看清你心中贪嗔,所以连拜谒机会也不给你,你又何谈加持别人。依我看你还是先修自己正心吧”

  “这是佛祖有意磨合信众的修行之心···”——“罢了吧。你若真有诚意,何不于门外连夜坐禅苦修。那门中管理人感你虔心必定放你进门。或许菩萨感知点化你早登极乐呢。”李竞说着把头一甩,丢下那个香客循石道下山而去。

  远远还能听到那个香客自我感觉良好的说话声:“菩萨会为你指明下山之路的。”——“你自己想想办法忍过这一宿再说吧。”

  香火净地不出恶言,否则李竞真有心撒开了臭骂那香客一番。本少爷这双天生夜视眼,还用得着麻烦菩萨执烛照路?怕自己眼神不好想结伴下山就实话实说,本少爷还是有颗助人为乐知心的。跟我装哪门子高深悟道的模样?现在你就一步一步往山下摸吧。真格是‘粪勺子过河—冒充外海洄游的大头鱼’。

  直到顾寒江以驻大使馆武官身份到达该使馆,意外的见到了卫金吾,并得确认卫金吾提前一步抵达,是作为工作搭档一同派驻该国的。而与此同时,他正亟待实施的“担保留学手续”,必须就此终止了。

  ···之后的两年里,顾寒江总是梦见薛中泽手握着一柄军刺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象猫眼似的缩成竖线状锁定着他···

  两年后顾寒江在H国使馆区咖啡馆中,见到了从国内出来游览的祁思源。这位大公子自从特种部队下来之后,就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既没有接他家老爷子的班从政,也没有依顺某些好意进军校从学。反倒是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游得是悠哉悠哉。

  提到大院里那群旧交,自然而然就说到了梅阿姨家的小竞和小杰。那个年轻人该是考大学的年龄了。以顾寒江所料,薛中泽的学习成绩即使考不进一线大学,考个外省学院绝对是没问题的。

  祁思源把嘴撇得快拐上耳根子了。“就李长材那个癞狗扶不上墙的后爹,还能让他考大学?李长材在动乱期间上蹿下跳的,白忙活一场,没捞着什么晋升的资本;转脸就和他闺女递材料检举,硬说李竞是参与暴乱的积极分子。要不是萧叔和雅誉姐出面作证,真能被那父女俩卖进会所里做少爷。后来梅阿姨托了周叔、柳阿姨(周雅誉的父母)出面,把李竞插在石家庄军区当兵去了,之后就看他自己发展吧。要是机灵点儿入党提干的,就此自立门户;再其次走走关系考进军校里;最不济将来复原回来,走梅阿姨那边的关系,找个J字号或Z字号外挂三产的单位,也能混得有模有样的。”

  在送走了祁思源之后,顾寒江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临出国前,他把老人妻女拜托给了弟弟顾三元,得到了顾三元的郑重承诺;其后他每个月都能受到国内专递来的家信照片。可他却在没有和薛中泽有过任何联系。

  当初准备启程时他的确是想过,应该把‘李竞’以何种名义,托付给谁?或许他当初应该争取一下,把李竞带出来?恰恰是他最后确定,采取保守留观的原则。

  其后每行反思当初,的确觉得于情有亏,毕竟这对于被他一手拖进圈子的薛中泽而言,抛弃和撒手放养没有什么区别。但于策略、律令执行上,是无懈可击的。那么纠结孰错孰痛,要怎生回答;错的,该问责于谁?痛的,又该何以寻源?

  反复考量之后,顾寒江托祁思源查到了薛中泽所在部队,甚至所在连队驻地地址。那个线索只看一遍就牢牢记在脑子里。但他没有贸然指示外人去联系,他要亲自接续这条线。

  直到96年底他终于奉调回国,完成各方面审查述职之后,才亲自驱车赶往连队驻地去找人,然而却扑空了。

  连队政委告诉他,九月份有一批警卫特训选拔,李竞报名参加并通过技能考核后入选了。如果这一批人之中,有哪个能以优异成绩毕业,将转入警备营编制;分派到各级中央首长身边。所以这批人员的集训是全封闭式训练,没有高级别的公函,谁都不能随便外出会客。

  驾车原路折回时,顾寒江把车停下抽烟。要想见人,就必须动用上面的关系;他刚回国立足尚浅,这是务必要慎重再慎重的。

  顾寒江不知道的是,就在方圆五百米之内,他要找的人其实已经明显察觉到熟悉的感觉信号;像只体态矫健爪牙毕露的豹猫,静静伏在日光和树荫掩映的暗影之中。

  当时薛中泽正在执行狙击埋伏训练,顾寒江和他驾驶的普桑,在狙击射程范围内停了足有五分钟。当普桑重新走起来时,薛中泽半戏谑的动着唇学了一个点射;汹涌而起的心潮澎湃,化作狙击镜后两行泪,最终干涸在山风飘荡间。

  连夜赶回市内后,顾寒江授意调在他座前的许淙,暗中查访一下李树英其人其事。道理很简单,史书记载的因为小人乱了大局的事情历历在册。即使现在也屡见不鲜。他不能因为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粥,更不能架起大炮打蚊子。势在必行之时,顾大公子也要干些除四害的动作。

  元旦前夕,许淙一边翻看着李树英的简历,一边噗嗤噗嗤喷着水,连声啐骂着“滥人贱命”。以他自小承教的家训标准衡量,这种生物就不该划在人类范畴之内。

  通讯连女兵快复员时,李树英鬼迷心窍似的和副连长搞起了对象。原因听来很可笑,那个小连长每次去李树英所在的班,都会有意无意的丢一块细纱织手绢。一丢就是两个多月。在李树英当兵的年代以及所在地区,一块多钱一条的细纱手绢,在每月十几块钱补助的经济水平下,算是很讲究的东西。李树英连着收了十几条细纱手绢之后,就信定这个男人“趁钱”。

  复员前夕,李树英死说活赖以疯撒邪的和小连长扯证结婚;然后又故伎重演,逼着李长材恬着脸到处托关系,把那个小连长转业在驻军所在省的城市某机关做了个小科长。不是不想办到大城市,实在是李长材就那么大点儿能水儿。

  直到预备着生孩子坐月子时,李树英才知道了手绢来处。小连长的表姐在市某针织厂工作,手绢是厂里抵偿福利劳保费,下发给职工的东西。她就没多动动脑子,婆家要真是趁钱的话,小连长又何必耍这套把戏,将就这位矮挫黑的雌性物类。

  李树英一失足成千古恨,又没条件和勇气‘再回首成百年身’,就此养成了疯狂捞钱榨钱的痴迷。她像个麻将狂人似的,看上家儿、防下家儿,眼睛还不忘撒嘛着对家儿。反正自己不胡牌也不能让别人胡。所有来钱的道儿都不能放过,铁公鸡也要拔三根老翎。

  踹掉了小门户的丈夫之后,李树英就拎着一箱子存项,径直奔回娘家。在大院里职工住宅区的筒子楼,寻到一间闲置房,撬开锁就住进去,从此挥别屈辱黑暗过去。

  她以薛中泽上补习班买资料的借口,对薛骁璔和梅珊都骗过钱。连李树杰从亲爹那儿得到的学费,她也毫不在乎截流入袋。在她眼中,爹亲娘亲不如钱亲,夫有子有也比不上自己有。

  薛中泽准备高考时,李树英领着某市驻城办事处高级会所经理,也是她通讯班的战友,好话说尽挑唆李树杰去骗他哥,一起到会所去享受系列服务。不料最后薛中泽暗中警觉,拉着李树杰及时脱身出来。

  李树英打断了搂钱耙子,既不气馁,更无羞愧之感。当着李长材的面告诉薛中泽,李家已经把你养大了没有义务再供你上大学。你既然不能报答李家养育之恩,就趁早滚出这个门;然后一张参军志愿表拍在桌上···

  梅珊最终通过周雅誉找到了负责分兵的周世良,将薛中泽参军入伍之地定在石家庄军分区。那是中央直属守备部队,就算不指望在里面挣资格提干,也落个离家近的好处。复员回来进总政总后等外挂单位是不难的。

  地球不会只为某个人而转,太阳也不会为一直不停的发誓许愿,而当真从西边钻出来。

  李树英绝不会停止钻营步伐。薛中泽入选警卫特训之后,她恨不得一个月有二十九天赖在娘家爹办公室,向李长材述说利害关系。她警示李长材,李竞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旦得势迟早先要死他们父女俩。莫如趁狼牙没长齐,先给狼套上口笼。

  李长材以为此计甚妙,就捏着李竞寄给梅珊的军装照,满世界套亲戚。终于在庆祝香港回归之后,凑了一个旅游大巴的官太太相亲团,逛完了天津劝业场后,又一路晃到了某部队招待所。

  相亲结果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被相中盖戳订货的;也有根本不招待见、直接撂牌子的。但如李家孩子这样的大院子弟通常是比较显眼的;夫人团中有几位夫婿在一定级别的,比较有眼色分寸,没有理会李长材的怂恿。其余跟着凑热闹的,再傻也多少能品出味道,边说笑打趣的把事情遮过去。只说是孩子现在还年轻,等将来复员回家再考虑也不迟。

  李长材碰了一脑门子软钉子回来,更不敢怠慢。老着脸皮找到了当时正在市内任职的叶成茂,如此这般达成协议。

  当年八月底,薛中泽接到特训连长当面通知,因不便说明因素所限,特通知在训学员薛中泽退训,并于接到通知即日,回本连队待命。

  直至国庆之后,连长颜色语气亲切的通知薛中泽:接到上级协查借调公函,鉴于他在枪械及射击方面特殊技能,特别调他加入某个特别行动组,去沿海某市,追缴一起搁置两年,近期才重见进展的枪支盗窃大案。军龄按实际参与办案时间记录给予顺延,奖励晋升依例入档。

  这对于候选警卫特训,因政审不合格,被强行退回本连队的薛中泽而言,绝对是个翻身的机会;可又何尝不是一个险恶丛生的陷阱。

  进组后,行动副组长的动员说明,很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薛中泽只三言两语就套出了某些底细。嫌疑目标为特种兵出身,具有良好的搏击潜伏反侦察技术,双手持枪换弹匣,射击命中率极高;最险恶的是他熟悉爆破配装原理。两年前因私人恩怨开枪射杀上司,抢夺枪支及大量子弹潜逃。该案件一度轰动了整个东南军区,在军分区乃至安全部挂了号。

  启程之前,薛中泽在便衣的监视之下,专程赶到县医院,去看望因急性胃出血住院的薛骁璔。

  薛中泽参军之后,薛骁璔报名参加了京剧团送戏下乡活动,主要跑华北华东京畿周边一带。这不仅最大可能的见到孩子,也能把老家的侄子正式送进京剧团青年班,参与排演并正式下海唱戏。但直到96年下半年,薛骁璔才终于再次找到薛中泽所在连队,得以和儿子会面。薛骁璔不会知道,儿子这次来看他,其实是抱着诀别的心思的。

  薛中泽要父亲退出送戏下乡活动组,安心回到家里去等他。他这次是受上级照顾,要他延迟一年复员,以便参加最近一批提干选拔。续期服役期满,他不再回那个部委大院,一准是回家和亲爸生活了。

作者有话说:

《江雪》于本站贴文为首发,《江雪》与《花信》各自独立成文。 还是要提示:切莫刨根问底,看故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