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老了，她常说人老了之后，日日都像冒险，上一秒谈笑风生，下一秒说不准就会被阎王爷收走。她说，人老了之后是最无定数的年纪，和暮年相比，前面的几十年都似乎是不值一提的瞬间。

  “不对。”

  我这样反驳道。我虽然才十几岁，但是却胸有成竹反驳外婆的话。我和外婆隔着浅浅的一层栅栏，目光之所及都是眩目的白色，消毒水的味道和外婆怀中的樟脑味儿缠绕着我、拥抱着我，我的外婆静默了许久，她枯槁的手指穿过纤细的铁棍，抚摸我的额头。

  “会好的。”

  外婆说完这句话，我爸妈就将她从座位上搀起来，他们三个挤成一团，再次把目光投向坐在里间的我。深冬了，我的手脚却仍在束缚带里发硬发麻，为了今天的会面，医生斟酌再三，才肯把我的镇定剂剂量缩小，让我不至于在谈话间昏睡。

  我还给他们一个微笑，望着他们晦暗不明的眼神，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不对，外婆，十几岁才是人最冒险的年纪，很多人看似年龄长大了，实际上永远停留在十几岁，有些人就被留在十几岁，永远也没有机会长大……”

  “好好配合医生，好好配合警官。”我爸打断了我，正如他一直做的那样，他再次打断了我，他听不得我给话说完，好听的、难听的、快乐的、痛苦的……他都没有办法听完。他是一只半满的水桶，我的情绪于他而言就是腥膻的积液，浮在名为他的水面上。我是他世界里若有若无的阑尾，发炎后，他只需要做手术切掉，就可以高枕无忧。

  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我都是赘余的器官、胀痛的肉块儿。这样的描述并非彰显我经历了什么不可忍受的事，我不过十几岁，未曾体会到成人世界里所谓不可忍受的时刻。虽然我认为我的的痛苦庞大又尖锐，在我的小世界里威风凌凌，如同我的其他情感一般，存在感十分惹眼，可我也明白自己可以忍受它，只是我不想，正如我不想压抑自己的其他欲望。

  但与我的痛苦相对应的是，我拥有同等分量沉重的爱，我的爱撑破我的身体，挥洒在我唯一爱的人身上。没错，我才十几岁，我幸运品尝到爱的滋味，如同婴孩口中吮吸的第一匙盐，我以此为生，我借由爱去抽枝拔节。我信仰我的爱，我为自己立下教条，包括忍耐、奉献、尊重……

  时至今日，我仍然可以骄傲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我是为了我的爱而牺牲，我的人生终结在十几岁，我如今在终点徘徊，我相信我所承受遭遇的灌水、电击、塞药、问询，皆是我自身的考验。

  我是轮回处不肯飘散的魂魄，我很高兴我如今的代价能换来我所爱之人自由的呼吸和自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