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诡异带笑
  “邵队,我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呜呜,我就是哭不出来,我,我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很不舒服……可是我应该哭的不是吗?那可是我妈啊,从三楼摔下来就变成这样了,这就救不回来了。”

  “也别勉强自己哭啊,好了,先别看那边了,闭上眼,调整一下呼吸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就让大仔带你去一旁先休息一下吧。”

  林枫咂巴了一下嘴,莫名其妙有点酸溜溜的。

  这个邵煜, 怎么对谁都那么好?

  H市风气尚有些保守,重案组队长当众抱着女下属,就算长得中性也是女的啊,还是年纪比他大的女下属,也不怕被拍下来遭非议!

  不过这念头很快被他抛开了,不但是出于尊重死者和死者家人的专业操守,更因为不想在检验时胡思乱想而出错。

  他收拾好心情,换好保护衣,提着工具箱严肃地上前,跟三人打了招呼。

  “林法医 ,你来得正好 。”

  邵煜把稍微镇定了一点的阿芸交给大仔,叮嘱了几句,等两人走远一些才转向林枫:“阿芸刚认过尸了,死者是她母亲,赵雪曼,从高处堕下,但我们不能确定是跳楼死亡还是死后尸体堕下。比较奇怪的地方是。”

  “脸带微笑,对吧?我也正想跟你说。刚在公众殓房那边我才刚查到奇怪的事:这一年里的每一个月,到11月为止,在东区都有这么一宗独居长者自杀案,死者死的时候都脸带笑容。”

  邵煜颔首:“我等下就给严总督察打电话,要求提早结束休假。我相信你的专业判断,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就算跟他吵架也得好好查下去。”

  “不过我觉得有点棘手,11名死者都被陈老法医判定死因无可疑,全部下葬或火化了,H市不怎么接受开棺验尸的吧?”

  “站在法医角度 ,觉得‘下葬后线索就断了’是正常的,我们衙门调查的角度就不太一样,毕竟我们是现场勘查结合事后访查,就算是独居长

  者,也多少会接触过别人,或是生前在家里留下痕迹。你放心。”

  “行,我先初步检验。”跳楼无疑是最糟糕的死法之一。

  想要自杀的人往往以为跳下去,一落地就摔断气,一了百了,可大部分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强烈的冲撞,撕裂,挤压,摩擦和震荡作用,都会破坏骨骼及重要器官。通常先着地的部位损伤最严重,最“幸运”的情况是脑袋中途撞到晾衫架之类完全昏迷着落地,或者头先落地一下撞成烂柿子,可这些绝对不是常态。

  因为,人的神经反射和肌肉有天然的保护机制,就像猫堕下会翻身着地那样,人摔落过程中手脚会因失重而不由自主地挣动,本能地尽量保持平衡,最终先磕到的往往不是脑袋,而是胸背手脚。

  如果你手脚先着地,那么你的手脚或身体都会变成多截棍似的;至于胸背着地,肺及消化器官等等都会溢血,七孔流血特别丑。特别是胸口先着地的,通常伴随着五官血肉模糊,牙齿会碎得满地都是。

  跳楼的人的脑袋,比起人头,更象是一个绞碎了一半的猪头,绝对是所有遗体化妆师的噩梦。

  如果连死相丑陋也不怕,那法医绝对可以告诉你,从死者扭曲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跳楼使人痛不欲生,并不会撞一下后直接安祥升天。

  先不说有的人一跳下去就既悔且怕,张大嘴巴手脚乱舞惨叫落地,更遑论跳楼的人一般都不会马上丧失知觉,外伤多处骨折加内出血,在血泊中意识尚存,一时死不去却也绝对救不活,经历一番痛苦呻吟辗转,才能解脱。

  林枫在验尸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应该颇为痛苦的死法。赵雪曼后背并后脑着地,虽然只是三层楼的高度,但老人骨脆,这一摔已经多处骨折,血肉模糊。她浸在血泊里,气断了,七窍还在小幅度溢血,浸红了稀疏的白发,五官表情皱成一团。可偏偏她嘴角还是翘的。

  待阿芸冷静多了,邵煜亲自过去问她笑于母亲生前的背景。

  可阿芸沉默了好一会,语出惊人:“ 我十八岁的时候跟她断绝了母女矢系。我从未想过,我会再次主动踏足她家楼下看见她,却也已经是最后一面了。”

  “她是我血亲,我却觉得这个满身是血的老妇很陌生,是她没错,却也根本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赵雪曼,这些年间她发生过什么,我一概不知,只能给你们讲一下以前的事。”

  阿芸,全名刘芸,刘父是草根阶层,好赌好酒, 把微薄的薪水挥霍得七七八八,输了醉了,就虐打两母女出气。

  赵雪曼胆小怕事,一忍再忍,阿芸中一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报了警,刘父才最终被判了监禁,又有义务律师介入,促成刘赵两人离婚。

  可赵雪曼后来一直埋怨阿芸为什么要报警。在她一个没怎么读过书、思想传统的女人眼里,丈夫有绝对的支配权, 当妻子逆来顺受就好。离婚以后,仅有的一点经济收入没了,家丑又外扬,她觉得一切都是阿芸造成

  的。

  “我当年跟她说,我不像她什么都怕,我可以撑起这个家,我比那死酒鬼死赌鬼更有能力保护我们母女俩。”

  阿芸读的是三流的学校,放学虽不会马上乖乖回家做功课,却也没去鬼混,一放学就去当厨师学徒赚生活费。

  初中时,她被男生欺负了会还手,把他们打到怕了,给她起了个绰号“流氓”。她还差点被男老师性侵过,自此就剪得头发极短,拒绝穿校裙,整天混在男生堆里。

  阿芸看了看附近没有市民,就卷起了右边制服袖子,赫然露出个狰狞咆哮的虎头纹身。

  大仔惊得眼珠子几乎掉出来:“哇噢,阿芸你怎么会有这酷东西!

  “左青龙右白虎”啊,是不是左臂还纹了龙!”阿芸没好气地用力扇了一下他的脑袋。

  “酷什么酷 ?根本不是为了好玩纹上去的,这东西害我差点进不了衙门,连调查科都担心我是什么社团的人,觉得我会混进警队当长期卧底!只有周老队长知道以后,肯签担保收生。”

  阿芸正值反叛期时,为了替赵雪曼挡住所有邻居的嘲笑,热血一冲,找了收费便宜的无牌经营纹身店, 在右肩纹了个虎头。

  她夏天穿背心露出纹身横着走,冬天吵架时边骂脏话边卷袖子,摆出想“劈友”的样子,色厉内茬的邻居就会躲回家里,不敢再嚼舌根。

  “可赵雪曼不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女儿变成男人婆 、同性恋 ,不能接受女儿言行举止像黑社会的小混混,也不能接受女儿放学“抛头露面”打工,每一次被训导主任约谈,差点被退学,她都觉得是我的错,是我丢了她的脸。”

  两母女日日夜夜都在吵,彼此都痛苦,所以阿芸高中一毕业,就明明白白地和赵雪曼断绝了矢系,把当时大半的积蓄都给了她当赡养费,搬到衙门宿舍,从此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赵雪曼她是个怯懦的小女人,整天只知吃斋念佛,遭家暴只求苟且偷生,就算和女儿吵架,也不敢高声骂人,只敢一边小声啜泣一边碎碎念。我记忆中她还畏高,连爬梯子换电灯泡都不敢。”

  阿芸说到这里,终于哭了出来:“这样的她一怎么会带着那样的表情跳楼呢?我才不信她会自愿爬窗跳下来,只能是被人害死的啊!”

  重案组会客室。

  里面坐着目击赵雪曼跳楼的街坊,是个在公园散步遛鸟的老伯,认识赵雪曼,看到她在自己眼前惨死,惊得差点摔了鸟笼。

  被重案组请到警务大楼时,他一直心疼地抱着鸟笼不肯撒手,手抖抖索索的,里面的鹩哥在笼里不满地扑腾尖叫。

  通常负责问话的阿芸状态不好,和死者又是直系亲属,规定不能参与问话,多次情绪激动抗议,还是被邵煜勒令休假了,由决定立案调查的他带着经验较浅的女衙役韩丹丹来问。

  此时此刻,邵煜总算亲身体会到向老人问话有多难。

  “老伯,刚刚在现场…… ”韩丹丹开口 。

  “我, 我勿晓得啊,小曼是个好入,我,我老欢喜她,我也勿晓得为啥跳阿!”

  韩丹丹:“……”

  这听起来像她祖母讲的老式南方话啊?

  老伯:“小姑娘,小伙子, 对勿起啊,但是呢,哎个,我我不是这里人,侬海言话会得讲哦?”

  “侬南方话会得讲哦?依南方话会得讲哦?”那只鹩哥抖了抖黝亮的羽毛, 神气地挺着胸,直勾勾地盯着邵煜, 在笼里开始学舌,一脸嘲讽,“你傻头傻脑的样子。”

  邵煜突然被一只鹩哥嘲讽了,也和韩丹丹一样一脸懵逼,“老伯,抱歉,我们听不懂……”

  老伯着急了起来,比划着,南方话滔滔不绝。

  “总之,反正我是看小曼爬出来,坐在栏杆那边,急死了,吓死了……还是不懂?急死我了。”

  他紧张地抓起盘里的饼干啃了一大口,大概是呛到了,又想起了赵雪曼倒胃口的死状,他开始捂着胸口狂咳,整张脸皮涨得赤红,大有当场厥过去的趋势。

  那鹩哥也开始闹腾:“急杀特,嘎!嘎!”

  “小虎子,咳咳,我,我不舒服,想回家……核、咳咳、呕一”

  韩丹丹惊得马上抓起电话,要叫救护车。

  邵煜也手忙脚乱地急救着,绝望地想:当真出师不利。不知道以后能

  不能让技术员杜鹏池编一个方言辨识翻译程式?

  “啊,让开都让开!还好我恰巧过来了,可以马上救人,噎成这样,拍背脊有什么用?”

  忙乱间,会客室的门门忽然被谁- -把推开,走进来一个老人。

  其实说老也不太准确,只是以银灰发色和眼角嘴角细纹判断的话,来人应该上年纪了,但是人没拄拐,没驼背,走路飞快,说话也毫不含糊。

  这个人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抢过邵煜手里的老人,轻车熟路地拦腰抱着,自己站到后方。

  只见这人双脚摆成弓箭步,前脚膝盖置于老人胯下,上半身贴紧其背部,左手握拳,拳眼面向肚子,抵住肚脐上缘,右手握住摆好位置的左拳,然后双手用力,向老人的后上方快速重复推挤。

  “咳、呕一”老人终于吐出了饼干碎屑和一大口浓痰,粗声喘息。

  “行了没事了,黄伯,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吧?”老人惊魂未定,望着救了他一命的人,忽地又激动地大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