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院旧事
  只要功夫用到家,强摘的瓜照样甜。李长材对于强掳到手的婚配,始终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梅珊起初也坚决不从的,架不住为李长材办事的手下人用孩子家人的安危作威胁,她只能选择被迫就犯。但是她留了心机,要求李长材利用职权之便,将四合院产权过给了薛骁璔,目的就是想有朝一日,他们的孩子总归要认祖归宗。

  薛骁璔自从被逼离婚后就再没结婚,因为被掺杂着政治目的权力倾轧的婚姻伤透了心。他不想把今后的生命,再次献祭给对某人某派忠诚的政治需要。

  薛中泽跟母亲进到李家时还不到一岁;除了认吃认睡,就是用一双小手识别着妈妈。妈妈除了有着秀美的容貌,还有着一股温暖干净的清香味。但其他接近的人,除了刺鼻到令人作呕的烟味,就是伴着咀嚼吧唧嘴甩出来的大蒜和臭韭菜味。和薛中泽记忆里的那种特有的干爽味道完全不同,只是当时他还小,形容不出那是什么人才有味道。

  后来他知道了,郁美净面霜和老上海香皂、及梅氏女子身上特有的体味组合成了母亲的香味。而那种特有的干爽气息,曾经是生父的味道。当初薛骁璔每每到家,必定褪去外套洗脸洗手然后再去抱他的宝贝儿子。一两毛钱的香皂和一点点凡士林油膏混合的香味。

  自从能听懂话时,印象最深的就是李树英声嘶力竭的尖叫:“我爸说了你根本不是我们李家人,就算你妈生了小杰,你也不能算真正姓李。要不是你妈长得好看,我爸才不会费那么大劲,把她弄来给李家生孩子···”

  李长材听了他闺女的话,飞脚就把李树英揣进了路边排水沟,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近处出操的小战士闻声跑过来,把李树英捞了出来。拜驴嗓子闺女所赐,李长材所有之于继子的良好打算,就此被彻底搅散了不说,还差点儿把李长材送进纪检委。

  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李家那点破事,李长材的脸也顺着那条下水道溜得无处寻。后来大院里的人们提及李长材家孩子如何,不会有太大反应;相反,‘梅阿姨家的小竞和小杰’确是那个大院里颇得称道的母子三个。那时薛中泽已改名叫李竞,人生开蒙弄懂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另外有生父。

  好像也是自那之后的几年里,李树英无比执着不辍的事,就是用各种方法把薛中泽弄死。因为在这之前,李树英在家里衣食住行从来是头一份儿的。突然有一天她变得可有可无,进而失掉了大部分关注、娇宠,她不甘心!

  李长材的兴趣从抱不熟的继子,翻然转移到货真价实的李家香烟身上。也幸亏是有了李树杰,才使得李树英变换了执着的目标。薛中泽会跑会跳之后,很少能摸到那个一母所生的弟弟,李树英总是背着李树杰,说是要谨防被薛中泽加害李家根苗。

  李树英早早儿就被她爹送进了军队,“前门当兵后门入党”,是当时象李长材这种中层干部子女们捞资格的捷径。孩子终归是自己的好,在李长材眼里,他家闺女模样也算过得去,好歹也还有个当官儿的爹,到了部队上就算成不了人见人爱,套个金龟婿的可能还是不难。闺女的将来有了着落后,李长材就忙着为亲儿子筹划。而对于继子的成长,无非是供应衣食而已。反正以李长材当时爬到的级别,衣食住行用都是供给制的。用公家配给的东西,把小白眼狼养大,李长材觉得他尽到责任了。

  俗话说七八九嫌死狗。薛中泽到了这个年岁也闹腾的不行。当时大院里的干部多如牛毛,年龄相仿的半大男孩也不少;最显眼的是叶、祁、陆、顾四家公子。这几家家长自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后,就都是李长材的上级领导。

  李长材因为臭了街的名声,也间接影响了调级晋升。指望不了自己,更不敢唆使梅珊替他搞什么龌龊打算;于是就教继子去接触那几位小太岁。

  可李长材就不走脑子,他前脚刚因为自己仕途不顺,把那母子两个连损带挖苦的臭骂一顿;转眼就催着薛中泽去和那几家干部子弟套近乎,怎么可能有结果?而薛中泽的潜意识里,家里的事只要有继父插足,就永远是胡萝卜加大棒的馊臭原则,那件事也不可能有好结果。

  不是一个栏里的马驹子,根本栓不到一个槽子上。在那几位太子级少年才俊眼中,薛中泽就是个‘低年级小豆包儿一打一蹦高儿’,都不带玩儿的。薛中泽从继父那沾的光,永远都是‘地富反坏右’类型的角色——老鼠儿子会打洞,马蜂儿子会蜇人。他连‘可以争取过来的积极力量’都算不上。尤其打架时,他还有‘无论抄什么都敢往对手头上招呼’的习性,就更加是危险分子。

  那一回打架推推搡搡真的都闹急了,薛中泽后背上被祁家的思源少爷抡起军用锹拍了一下子,他就从家里翻出一柄军刺奔出来拼命。顾三元被军刺扫到了左肩,陆正纲幸亏手里有铁锹把儿拨挡,才没被划到脸上;薛中泽的脑袋也险险被祁思源的军用锹铲开天灵盖。

  那一战打得两败俱伤。引起了各位家长大人的重视。

  萧正亲自将薛中泽、顾三元送进医院;祁思源、陆正纲、叶成栋也分别回家领了一顿暴捶。祁省三绝不护犊子包庇作恶,前脚去医院看望过俩倒霉孩子,转脸就让警卫员把儿子往工读学校送。而李长材却怂货软蛋,接了萧正和顾寒江送来的进口营养补品,和几千块钱医药费,就让这事揭过去了。

  伤好之后,薛中泽向母亲追问到了生父的姓名、工作单位,就一刻不耽误的找了过去。此后接长不短儿的就去找亲爸团聚。

  那时薛骁璔已经落实政策,独自一人住着一个独门独院。

  薛骁璔后来经过无数次回想,才大致屡出头绪。应该就是参加过茶话会不久,他就被通知参加支农改造拉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劳动小组。然后懵懵懂懂打起背包出发了。等他再回来时,两张单人木床拼成的双人铺上,已经躺着快两个月的儿子。

  孩子降生之前,薛骁璔和媳妇就定好名字,梅花傲然立雪,汲取水分是化雪成泽,越发别具风骨,如果是儿子定大名——中泽;女儿的话就叫中澜。儿子的阴历生日是那年大雪节气,两口子的姓占齐‘梅雪’两样,就按领袖诗词中——‘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给儿子起了小名‘笑笑’。

  梅珊因为担心丈夫的安危,勉强撑了两个月就再没有奶喂孩子;薛骁璔每礼拜骑着加重的永久自行车,到二三十里地以外的郊区农村,用单位同事给他攒的全国通用粮票换牛奶。

  当政治歪曲演化成瘟疫蔓延起来,必定是举国动荡乾坤倾覆。在那种异样毒瘴满布之下,不只是薛姓一家被种种荒谬的政治信仰、革命阵营裹挟并割裂。而是所有事物都被这股宏达的漩涡牵动着,同时也不可避免的被侵蚀摧毁着。

  那段忙碌的日子尽管清苦也不失幸福,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持续多久,薛骁璔再次接到通知,要他去某农场报道。上级有重大政治任务要布置,说是赶排献礼大戏。

  看到离婚通知书并要求立刻签字时,薛骁璔正在工作组里接受政审。同来的伴奏同事鼓佬儿抽着旱烟袋劝他说:量小难把将军做,怕死不见五阎罗。进到这里的人,家境背景都是有疤瘌有掌儿的,政审关这一道门坎外,是人间还是五阎罗殿,谁都不知道。里边儿人尚且难过,更不敢想那娘儿俩在外面会经受怎样的苦楚。还是别拖累了那娘儿俩。

  于是夫妻双方连面都没见着,就被按着手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薛骁璔托人捎信给大哥,让把孩子送到了老人身边。可是等他完成国庆献礼样板戏献演,从统一居住的劳改农场赶回家;孩子已经被抢走了。据薛大嫂说是女方派来的人,将她推倒在地,就抱起孩子上了那种军绿的吉普车,扔下一张字条扬长而去。

  字条是梅珊写给薛骁璔的,简单一句话:薛,儿子跟着我更有前途,你好好改造、工作。梅。

  刚会坐、会笑、会找爸爸的孩子,说丢就丢了,薛骁璔心痛得整整一个月睡不着觉。薛老爷子劝次子,现在薛家上下前景黯淡,把孩子放在薛家,说不准还会遇到什么运动。跟着亲妈倒不至于没人管;亲情血脉是断不了的,总有一天父子们还能见面。

  转过年落实政策重返舞台,其后的几年里,薛骁璔的生活极尽简单,除了练功排戏,就是侍弄自家院里的几株梅花。在他的日历牌中,早没有了年节假日的概念。

  那也是个晴天儿午后,薛骁璔在排练厅里,摆弄着团里的“公共儿子”小璋璋练马步。传达室老头进来找他,说门口有个半大小子要找姓薛的长靠武生。当时团里挑长靠的武生只有薛骁璔一位,他以为是在老家的侄子薛昌华来了,就把孩子托付给场面班子的人,快步赶去了大门。

  传达室老头指着传达室房檐下立着的少年,“就那孩子,说不清要找的人姓名,就咬定了姓薛,能演架护背旗的武生。”

  薛骁璔曳好腰间丝鸾大带的长穗走到近前,那个孩子眨着一对点漆亮眼,看了薛骁璔片刻,略有冒失的开口说:“我找一位能背旗子唱戏的武生,姓薛···”——“小子,背旗子的武生称作长靠武生,也叫大武生。我就姓薛,演长靠武生的。”

  男孩亮出夹在手心里一张四寸大的照片,断断续续的说:“我妈妈名叫梅珊。妈妈说我原先名字···是我亲爸给取的,叫薛中泽。我亲爸是···长靠武生。妈妈让我见到亲爸时对他说‘曾逊三分白,今输一段香’。说亲爸听到一定明白意思,就肯定能认我。”

  薛骁璔茫然看清孩子递过来照片的刹那,禁不住汗毛乍起遂即泪水迸流。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幻梦成真的一天。“笑笑?你是笑笑!”薛骁璔跪在砖地上,将男孩搂在怀抱里,悲喜交加的念道:“是,是我的笑笑,是我的笑笑···”

  “您真是薛···,那您让我摸摸脸成吗?要真是我亲爸,我能摸出来的。”——“好,你来摸摸看。”薛骁璔将孩子搂在臂弯中,闭着眼睛耐心的让孩子满头满脸仔细抚摸着。

  约有十分钟光景儿,孩子哇一声哭出来,叫着爸爸扑在薛骁璔肩上,磕磕绊绊的问他,我要是回来,您还认我吗···

  那天对薛骁璔而言比平反、过年还要高兴,返回排练厅沿途,他背着儿子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笑笑,当年跟他妈妈走了,现在回来找我了···!”

  自从儿子找回来之后,薛骁璔的日子逐渐变得有滋有味,生机蓬勃起来。

  薛中泽按照和亲爸的约定,若看到家里锁门,就到剧团排练厅找。

  无论台上台下,薛骁璔都是活在戏里的。唯独每次儿子找来,薛骁璔就会洗脸换衣,推出自行车,把儿子放在车子前大梁上,一路走一路说笑去逛街。买上几样点心、吃一顿和胃小吃,过上一半天象活人的日子。活人有悲喜、情爱、牵挂,有爱人、子女、喜好,只有儿子在的时候,这些感觉才能回归。薛骁璔记着儿子所有喜欢中意的吃食,儿子也记得父亲真正的气息味道。

  李长材很快发现继子找回到生父跟前,这个事实让他嫉妒的要发疯。他跑回家和梅珊大吵大闹,还把媳妇打伤了。而这一次梅珊却不再忍气吞声,直接带着伤找到了后勤部领导、甚至还有李长材的老上司萧正,把李长材及其手下人的所作所为全部抖落出来;同时请求上级领导批准她和李长材离婚。

  真正把李长材吓住的,是他的宝贝儿子李树杰。听说父母要离婚,母亲和哥哥都要离开···等等消息,就有样学样的声称,如果父母离婚他就去跳河,而且他还真的去跳了。只是被大院警卫班的叔叔一伸手,就从水里拎了出来。小落水狗儿似的,坐在地上连呛带吓的直犯傻,最后还是靠他哥捂着太阳穴缓缓按摩,才算给他摸回魂儿。

  在被萧正叫办公室,做过一次公开而严正谈话后,李长材当着后勤领导和老首长的面,跪在梅珊面前痛哭流涕追悔莫及;同时又赌咒发誓,绝不再做出之前那种愚蠢行为。萧正等人也只是请梅珊出于为孩子着想,慎重考虑这场婚姻要不要继续下去。

  得益于母亲的努力争取,为薛中泽赢得了定期回去和生父团聚的机会。

  经过顾寒江的成功‘调解工作’,薛中泽也时常能与顾三元等人玩在一起,尤其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去警卫连,看警卫连战士们技术练兵:枪支拆卸保养、射击打靶等。

  眼看着战士们在铺开的布巾上,卸弹匣取子弹,拔栓褪桶···配枪全部拆散排列,用麂皮擦净。又在半分钟左右内将枪组装起来,并压子弹推上弹匣。连长说这是最差成绩,正常速度包括压子弹的时间,不能超过二十秒;几位首长公子闻言无不跃跃欲试。

  再次见到顾寒江时,他正因新婚燕尔满面春风。新制式军服衬衣既无肩章也无领章,却仍旧被他穿出几分时装的视觉感。

  顾寒江招手让他走进,拿手往他头顶上比划了一下,“嗯,长了不少,起码有四五公分。来,一回生二回熟了,握握手。”

  薛中泽忍不住笑了,伸手于他握在一起。但瞬间的触觉就是他抑制不住好奇感,反手捉住那只手来到眼前仔细摸着。顾寒江没料到眼前少年会这样反应,于是故意逗趣。

  “摸出什么线索了?”——“要没猜错,您的级别可不低呢,至少是个既动笔又动枪的职位。”薛中泽垂着眼皮仍在仔细探摸着,并没发觉近在咫尺的脸庞上,一团笑容已经缓缓凝冻。

  “你学过摸骨?家里人有精通这门技术的?”——薛中泽摇头否定,“我跟着大院警卫连的叔叔大大们玩时,看过他们的手而已。”李家那几位是肯定没有这个特征的,而他只能捂着母亲的头,心心念念的期望母亲的头疼快快缓解。“在家···我只给我妈按摩,帮她治头疼。”

  “那咱俩试试,看咱们是否有相互感觉。”顾寒江饶有兴趣的拉着少年,走到大院礼堂门前的台阶上,面对面盘腿坐好。特意前倾身形,拖着少年的双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顾家大公子和梅阿姨家小竞居然能成为友好搭配,是个比较奇特的组合,其偶然性达到百分之一的几率。

  那一年机缘巧合的事很多。

  大院里的少爷党们该从军的从军,能出国的出国,李家大小姐李树英还在部队上,借着处对象跑入党提干的发展大计。曾经喧嚣的干部住所区骤然间升起许多祥和安定。

  那天薛中泽刚和亲爸一起去东来顺吃了火锅,心里正欢欣鼓舞,想找个熟悉的人念叨一下这份喜悦。而顾寒江却正为手上重要线索突然断裂而伤脑筋,手夹着烟在自家院子里溜达。夫人周雅誉赶着去医院值夜班,随口关照了丈夫几句,骑着一辆凤凰女车出家门;迎面还和问候‘大姐姐好’的薛中泽打招呼。

  薛中泽随后也和顾寒江问好,并用他的话形容顾寒江,头顶上都快刮起龙卷风了。说话同时薛中泽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圈,说顾寒江抽的烟扣在这儿像个蘑菇云似的,摆明了是愁云密布。

  顾寒江招手把薛中泽叫到面前,压低声音问他:“我听三元说,你和他们一起向大院警卫学枪械拆卸组装,你的速度非常快。能表演给我看看吗。”

  顾寒江借了顾家警卫的配枪,抽出弹匣退出所有子弹,将枪完全拆散。对薛中泽说,只要按照刚才的步骤,将零件拆开再正确组合起来就算他赢;但他还是暗暗掐了时间。结果足够令他吃惊,一把新制式手枪,仅看了一遍拆装过程,接到手里从拆到装共用了不到两分钟,显然这个孩子不仅视觉感超常,且手上有着极强的触感能力。

  于是顾寒江以‘愿赌服输并要说话算数’的名义,开车把薛中泽带到某个地点附近,那里有家卖泥人工艺的小店;他答应薛中泽送他一套‘三英战吕布’的泥人。

  当时已是华灯亮起,暮色四合,顾寒江替薛中泽抱着泥人盒子,看着他向胡同口儿的老爷子问了公共厕所的位置,一溜小跑钻进巷子,可是几分钟后再出来时,那少年已是脸色煞白的。

  顾寒江迎上去问他是不是遇上坏人被骚扰了?薛中泽指着胡同里瞠目结舌的告诉顾寒江,公共厕所旁的房子地面下,分四处埋着东西,应该是碎尸···他看到的。

  那天晚上临别,顾寒江郑重与薛中泽约定,负责为死者昭雪沉冤,这是身为成年人及公职人员应尽的职责。出于朋友间最起码的道德准则——保护战友安全;薛中泽要保守今天的秘密,要象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正常学习生活。

  几天后薛中泽正在学校上美术课,举着半长的HB铅笔,对着惨白的石膏像对照,然后在画纸上快速标线打轮廓。美术老师把他叫出画室,领他到了校长办公室。顾寒江正在等他,木茶几上放着一只马粪纸盒子。

  今天顾寒江的身份,是中国科学院生物所医研专项组的领导,为了配合人体骨骼修复技术,来做采研收集资料的。

  薛中泽仔细摸着那个倒模而成的石膏头骨,觉得顾寒江脸上的金属眼镜很傻,尤其镜框上还有仿眉设计的黑边,怎么看都像是书呆子。“仅仅凭石膏翻模的形状,我只能说出哪里不对劲儿:鼻梁、后脑、后脖子这里···其他的,就摸不出来了。”

  于是那天顾寒江以科学院领导身份,把薛中泽借调出校,带他去了办公室。薛中泽在那里见识了真正的人脑骷髅,枯黄、狰狞、双目空洞,牙齿参差···

  薛中泽把骷髅抱在腿上,以最放松的姿势坐在长沙发里,闭上眼缓慢的触摸着每一寸骨骼,四下落针可闻。“这个人左脸被打过,颧骨和眼眶都有伤,打人的物件应该是圆头儿的锤子,嗯,砸石头煤块儿的那种···头顶向后也被类似东西打过···后脖子那里最厉害,骨头缝里有渗血,应该就是被这下儿打死了。如果···头被打成这样···那这个人的肢体···也不会是完整的···这就不对劲儿了,既然能用锤子把人一下打死,另外打那两下,也不像是没找准位置的···”

  在微弱的灯光中,顾寒江和身边的法医对了下眼神,彼此会意肯定了薛中泽的触摸结果;同时更加肯定了顾寒江对于薛中泽的特能推想。

  顾寒江把薛中泽带到研究所运动场上,他对少年保留性的说了他本人的秘密。百万大裁军时,顾寒江随所在部队集体转业,成为另一个特殊战线上的战士。这个战线上的战士同样是时刻坚守岗位,保卫着另外一条国境线的坚固行不被侵略,他希望薛中泽能在不久之后加入到这个战斗部队中来。

  顾寒江如实承认说,这件事还没有找梅珊去谈,也不准备告诉她。梅珊是位非常善良的女性,但李长材在大院里的作为也差不多够得上人神共愤了。这件事情被他们知道,起不到任何促进作用,只会在无形中干扰到薛中泽今后的正常工作学习。他们的工作具有着高度严谨保密性,不容掺杂丝毫儿戏色彩。他告诉薛中泽,今天说的事情,薛中泽可以现在就拒绝,也可以想明白后再拒绝;然而一旦答应之后,就不允许再反悔,更没可能另换工作。所以他会给少年足够的时间供其考虑适应。

  随后发生几大院校学生上街游行,简直给了顾寒江天赐良机。薛中泽所在学校不断有学生加入到声援行列。但薛中泽刚跑出学校大门,就恰巧被顾寒江开车截个正着,一把薅住脖领子就扔进了车内。

  顾寒江说,上级领导已经向各大部委大院发布了命令,明确要求各处管控好内部子弟,不准加入或旁观游行。他们所住的大院已经有明文传达到每家每户了。

  开车出来上班时,顾寒江恰好与梅珊遇见。李长材又赶去上面积极表现去了,梅珊要赶去小学校接李树杰回家。顾寒江就和梅珊说好,由他顺路把薛中泽接走,先带到他们研究所去,晚上下班时带回来。

  到了研究所电话总机房里,薛中泽拨通外线叫通了京剧团的电话。他遗憾的告诉父亲,去往父亲那边的公交车因为闹游行中断,他这段时间都不能去看望爸爸了。薛骁璔虽然难受,但还是要儿子务必好好在家,不要乱跑,不要荒废了功课。

  那段时间里市内很多学校都被迫中断了上课。薛中泽就一直跟被顾寒江‘押着’,跟去研究所‘点卯上班’。

  顾寒江向薛中泽解说了有他参与的两个案件的研究勘测,所以说勘测,是在于有薛中泽的无意识介入,使得勘破进程有了质的飞越。

  公厕民房埋尸案,由于薛中泽准确指定位置,最快速起获了尸骸和其他重要证据,使得这起隐藏在居民区深处的抢劫杀人碎尸案,在一周内迅速辑凶告破。

  对于人头骷髅骨的鉴定,在完全不借助器材,完全不知任何案情的前提下,得出检验结果,最大程度的契合了法医事先做出的勘验结论。令相关部门进一步确认,发生在西北某省,悬置两年的数起矿山瓦斯爆炸案可以作并案调查。所谓的瓦斯爆炸,系人为制造凶杀致矿工死亡,再以瓦斯爆炸掩盖事实,进一步敲诈矿主勒索钱财。而这几起大案已经在当地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被直接提到了公安部立案特查。

  顾寒江说薛中泽还是未成年人,采用金钱奖励容易暴露秘密,就换成了一套精工器材。

  幸而顾寒江手疾眼快,保住了腕子上的双菱牌机械表和顾家的老怀表,于是桌上那只松着发条的老马蹄表,就给薛中泽做了初试牛刀的解剖用物。

  经过几番大拆大卸之后,老马蹄表里的花猫眼睛,重新和着吧嗒吧嗒的声音晃动起来。习惯了电子表无声计时的同事们,被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吵得百爪挠心的闹心慌。尤其是闹铃声音响亮无比,一道玻璃门隔着,外面照样听得真真儿的。听惯了上下课打铃的实习学生眼镜妹郑素花,习惯性的扔在书就往楼下跑,说是不抓紧时间去厕所,所里就没蹲位了。等跑出办公室门站到楼梯口,才发觉是上当了。

  外面桌上的同事笑倒一片,顾寒江哆嗦着嘴角儿,放下正在为少年审看的作业,强行沉下脸,对着薛中泽咗了下牙花子,意思是你这孩子太淘了。

  “要不你去院子里找不当班的门卫打羽毛球去吧,我一会儿要上去开个会,你不许出大门。”顾寒江终于松了口风儿,薛中泽抄起羽毛球拍子,就一路耍着‘拍子花儿’飞奔下楼。顾寒江还觉得不妥,又推开窗子招呼传达室的大朱班长,看好了院子里玩羽毛球的男孩子,别让跑出大门去。

  薛中泽临时征调传达室的大郭,用一条绳子当界网组成了一场友谊赛。三分钟热身后逐渐磨合入境,比赛渐趋进入胶着。左飘右捞,上扣下挑,绳子两边的身影都是伸缩跳跃,轻盈矫健。不仅吸引了传达室的值班员,连下楼取报纸的郑素花都看的挪不动步子。

  研究所大门外来了一辆牲口车,吆喝着卖白薯和农家肥种的菜。郑素花看到大车上的菜很新鲜,就和门岗打了招呼跑出单开小门去挑菜,然后又跑回楼里拿钱。等她回来时,又给办公室里其他同事代买了几分,都暂存在了传达室里。

  郑素花为了感谢大郭帮着存菜,特意塞根黄瓜给他。大郭意外得到好处,就嬉皮笑脸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素花儿妹子’耍贫贱招儿。

  郑素花马尾辫一撅,摆一幅挑眼的姿态:“别跟我逗贫了,有空收拾收拾你们那宿舍。还好意思说是经过军训的,瞧那床铺床单一圈儿一片的,肯定是窝在床上吃饭撒汤漏水的,然后水龙头地下一涮就完。我可是咱们所宿舍生活委员,这样的情况,再查卫生可是要挂黑牌的。”

  大郭把黄瓜在水龙头下冲了一过儿,就往嘴里咔嚓一咬:“你说那个呀。那不是吃饭弄的。我们门岗组的小保卫里有带配枪的;他们没事是就爱在床铺上擦枪保养,那是不小心滴在上面的擦枪油。”

  大郭的话音未落,值班室里哄然笑成一片。顾寒江所在科室的楼层,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催郑素花‘赶快拿报纸回去,顾科长回来了。’郑素花依然不明所以的叨唠一句“真不讲卫生”,就撅嘚着短马尾跑回楼里。

  薛中泽依稀能够猜到值班员在笑什么,他略笑一下又回过脸,隔着铁门立柱的空档,观察大门外的卖菜大车和驾车牲口。车把式停车的地方恰好有个树荫凉,既方便他搭腔招揽过往的人买菜,又方便他躲太阳歇脚。驾车牲口被卸了套系在树上,就着门外墙边丛生的蒿草吃得正欢,大车用两个条凳支着,车轮子被两块碎砖挤住,算是固定好了。

  不一会儿就吸引了路对面平房区里的住家户,挎篮子领娃的凑过来买菜挑东西。有的老太太钱不够,就掰着指头拿粮票折钱换菜。

  大郭凑过来把黄瓜一撅两截儿,分给薛中泽一半儿,问他在看什么?薛中泽指着驾车牲口说,他看半天没看明白那头驴怎么长成那么大?

  大郭吧唧着嘴嚼着黄瓜解说:“那是驴骡,公马和母驴交配下的驹子。”——“可嘚着咧(说得对)。”车把式操着郊县的口音一边张罗买卖,一边与身后的人搭讪道。“挨呢们那边儿很多人家儿养活驴骡子,听说有的养好了也能配出局子(驹子)。”

  几句话搭上腔儿,车把式开始白活起来。他说要在往常应该是上午就能进城;可西北方向进城的路上有军车,被游行学生截在马路上。战士们和学生聊天摆道儿的,说得挺热闹,但就是不能挪地方。他是绕了大段儿的路进来城里的。可进到城区发现,到处都是头缠白条子,举着旗子闹游行的人。他是找路边‘晓生’(学生)蹭了一面小旗子,假称是进来搞声援送吃滴才钻进来的。

  就在他们来言去语聊得正欢时,有淘气孩子闲极闹油,见驴骡子在地上撒尿,就抓了一把沙子照着骡子鞭扬手洒了过去。这下儿可热闹了,驴骡胯下的物件裹了土沙,伸不出来又缩不回,急得在原地扯开嗓子又吼又跳的闹腾不止。车把式一拍大腿,忙着奔上去吆喝着扯住缰绳,却还是安抚不住牲口。只好从车上抱了一捧白薯,到铁栏门前央告大郭换一桶冷水出来,得赶紧的给骡子‘洗屁股’。渗的时间长了,牲口可能会惊了。

  顾寒江推开窗户向下找人时,薛中泽正蹲在铁栅栏门里,笑得快要断气了。栅栏门外,车把式在大郭的搭手帮助下拴好了骡子,拉着一张苦瓜脸,撩着桶里的水,在骡子肚子下面,一把两把的往下撸着洗沙子,一边洗还一边‘日他祖宗八辈五’的骂着‘有人生没人养的缺德逼孩子’。

  顾寒江忍了半天笑意才攒足一口气,冷着脸子朝下面厉喝一声:“李竞,回来。还没玩够?!”薛中泽却压根收不住笑,捂着笑到肉酸的肚子,抹持着眼泪一溜哈哈哈的往楼门洞挪步子。等他挪到门廊下,顾寒江已经从里面出来,命令值班室大朱班长把大门外的人遣散。

  薛中泽复述了刚才发生的笑话,顾寒江只是浅笑了片刻,就收束住笑意。他知道瞒不了薛中泽的观察力,就对少年解释说有个事情举棋不定。上级征求他的意见,准备安排他今年出国进修,可他被一些客观原因搞得有些犹豫。

  “得到单位外派的晋修,不是好事吗?我听妈妈说过,这样的好机会也不是谁都能有的。”薛中泽抱着白瓷瓶的酸奶,拆开皮筋儿和盖纸,往另一只瓷茶杯里倒出一半放上洗干净的勺子,友好的放在顾寒江手边。剩下的一半,他插上吸管吱吱的吸着。

  顾寒江本来没心思,看他喝酸奶喝得起劲,不觉也来了食欲,就拿勺子慢慢吃了自己那半杯:“从工作考虑当然是好事。只是,我这边绊住腿的事情挺多。你叫大姐姐的雅誉快要生小孩了。如果我在这时候离开,你大姐一面要照看她的父母,另一边又要照管顾三元。我最不放心的就是顾三元,他现在总和外面一群街痞混子到处约架···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啊。”

  薛中泽咬着吸管不置可否的眨巴着眼睛,觉得这篇说辞听着有些小拿腔拿调的。因为就他知道的顾寒江,以及他们共同居住的那座大院里所有的独栋小楼建筑家庭,所有成员的行为处事上,是不至于为鸡毛蒜皮的事情犯愁的。而这样一番感慨解说有些差强人意,尽管它听着似乎有道理,但薛中泽相信令顾寒江发愁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既然顾寒江姑妄言之,他就姑妄听之。他放下空酸奶瓶子,擦净手,两掌并拢搓了搓:“我帮您按按头吧,或许能缓解头疼。”——“好哇,来,你就站到我背后按吧。”

  几分钟后顾寒江当真觉得头脑爽利神清目明,他让薛中泽继续在他脸上探摸着,不过呢,无论好坏必须要如实说明手感触觉。于是薛中泽就闭着眼睛缓慢的形容着手下的骨骼肌肉层,一颦一笑,凝结舒展···总之是一张端正并兼有英俊中正的男人脸庞。但近日因愁烦郁结眉心悬针,似有不和之兆。搓按到耳朵轮廓时,顾寒江不适应的要躲开,被薛中泽制止:“别躲,开始是有些别扭,按摩耳朵能缓解过度伤神而起的头疼。”

  一番探摸之后,薛中泽打开画夹子夹好画质,几分钟的功夫就画出了一张线稿并举着给顾寒江看:虽然只是个大概,但面部五官特点,尤其是一对深眼窝却内双的眼睛,都已经标点的很明显,那竟是顾寒江的头像···

  顾寒江摆弄着眼镜,半真半假的笑问:“你说,这张脸算不算有眼缘儿的,是否属于不招待见的?”——“嗯,不会一下子就能让人喜欢,但相处久了会很吸引人。大姐姐肯定就是这样欣赏您的。”

  两人正聊着,桌上响起电话声,顾家老太太打进电话来,一是替梅珊问一下,她家小竞在不在顾寒江这里。二是关照长子今晚尽量早下班,最好绕一段路去三院把周雅誉接回大院这边来。

  孰料电话还没放下,电话那边儿的周雅誉恰好进门。快步走过来和婆婆关照两句就接过电话,声音明显听出有些气喘。

  周雅誉告诉顾寒江,从大院各个门刚下门禁时,顾三元就钻出去会合了十几个同龄青年,骑着自行车往东跑下去了。老太太没敢告诉顾老爷子实情,只谎称顾三元住在朋友家了,自己背地里一直在含硝酸甘油。周雅誉特意骑车往顾三元常去的老莫餐厅一带去转了一圈,还是找不着。现在大院各门口都是明确命令,没有后勤部批示放行,只许进不许出。

  顾寒江一听这档子事就觉得头大,阴森森的恨道:“不用找他。静等着过后那个片儿区派出所的抓捕通知,或者是法院传票,直接收监判刑就省事了。平时不让管,这个时候到知道瞎着急了。”气哼哼的放下电话后,点起支烟看着窗外出神。

  待薛中泽送了空酸奶瓶子,拎着刷净的茶杯回来;在楼道里就依稀看到顾寒江抱着肩伫立不动的身影轮廓。他只道是顾寒江和办公区其他同事一样,在耗着时间静等着打下班铃。

  顾寒江瞥见他回来,就随意的感慨道:“顾三元要是有你这么懂事,我能省多少心呐。”——薛中泽仔细锁好自己的工具箱,提到花盆旁放好,顺手从花盆中捏出一捻土,洒在箱子上。悠悠的回答道:“亲生父母不在一起的例子就在眼前摆着,您还是别盼着出在自己家。”

  顾寒江掐灭了烟,一一收拣着办公桌上的东西,自我调侃道:“老话说,养儿要带三分饥寒。因为‘富贵之家多败儿’。你的语文书里有篇古文《郑伯克段于鄢》,讲的就是这个事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家这本就叫三元经。”

  说话间拉好提包拉链,转手交给薛中泽帮拎着,揽着薛中泽一起出门,和诸位同事道着再见,踩着下班铃一路下楼开车上路。

  顾寒江如实回述:他和顾三元之间本来还有个女孩,不到两岁时得猩红热死了。后来顾三元到两岁时也得了同样的病,是他背着弟弟跑去送进医院,才救了过来。可是母亲感到医院后,却照着顾寒江头上劈头盖脸一顿打,怪他没有带好弟弟,说他这个做大哥的是废物。

  两年前顾三元、祁思源几个人欺负薛中泽,被小好几岁的孩子伤到,虽胜尤败其实是很丢脸的事情。顾寒江回家就把顾三元狠狠揍了一顿,把顾老太太心疼的要和长子拼命。顾寒江为此一气之下搬去了单位宿舍住,直到后来结婚了,由周雅誉从中多做说和转圜,顾寒江才带着媳妇回家去住。

  顾三元到岁数时,没有像祁思源、陆正纲那样参军或出国,他和社会上的人混作一团,短短两年已经成了城西地界上,有名号的混混头儿。顾老太太这时才觉得担忧,显然已经是积重难返了。

  薛中泽摇摇头质疑道:“我倒觉得三元哥没您想的那么不好。其实他不像社会上那些混子似的,混不吝的无理可讲,欺负弱小妇孺,他很仗义,对雅誉大姐很尊敬。我虽然和他动过手,可他在外面见到我时,照样交代他的哥们儿说,这是我家街坊的孩子,我的小老弟。你们看好了,以后要是外面的人敢欺负,你们看我顾三元的面子,也不能装没瞧见的。您呢,别总戴着眼镜儿看人,就算是平光镜片儿,多多少少也有度数的。”

  顾寒江甚为难得的哈哈笑起来,又甚为随意的抬手往薛中泽头上胡噜一把。“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现在觉得不用非得凑数,你就时常能给我做回小夫子,说些触类旁通的道理。再说凑够了三个人,就养成老虎了。(三人成虎)。”——“啊嘻嘻嘻嘻,承蒙夸奖!”薛中泽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朝着顾寒江拱手称谢道。

  那一瞬间,在顾寒江看来,副驾驶席上的少年,褪去了作为下属、助手等诸多工作色彩,仅仅是个至纯未着半分铅华的少年郎,十几岁的年龄正值雌雄莫辩的体貌时段,阳光活泼,率真青涩,柔韧醇智,清灵透彻,或描或塑尽可由心。即使如顾寒江早经过了多重淬炼之后,对于如许奇妙也会有爱不释手的感觉。

  “小竞,如果工作需要能允许我把晋修推后,我希望你能加入到我们研究所的工作。所里可以根据你的工作成绩,对你今后的学习培养进行专审特批。”

  “我听着有点绕。”薛中泽似乎心不在焉的答道。“也就是说,我可以比别的同学早几年得到保送和定向分配工作;还不用象别人似的,忙活中考、高考的事儿?”——“对!就是这回事儿。你的级别学历文凭都将由科学院专属部门签授。”

  薛中泽从车门侧兜中捏出一张彩色皱纹纸,在手中左折右叠的,转眼折成一只纸鹤。“折纸鹤是妈妈教我的,她说七情最炽之际,折纸鹤许愿最灵。从前我每次折纸鹤,都是许愿让那父女两个无论做什么都永远没有好结果。但这一次的纸鹤,我为自己许个愿。”——“嗯,那就许愿真的能到寒江大哥身边来吧,我们一起工作学习;我当然非常非常的愿意,亲眼看到见证你成长,成就。”顾寒江捏过那只纸鹤,仔细的别在了自己那一侧的遮阳板上。

  半大小子真是精力过剩,摆弄够了车载收音机,看到顾寒江抽烟,就想伸手把烟捏过去,吸一口尝尝味道。顾寒江把烟噙在口唇间,甩手吊住薛中泽的左手腕一转,就把这闹油的小子制住了。把握中撅着那条胳膊,并不耽误掌控方向盘,说话的同时烟卷还在唇间上下晃着:先跟顾科长学好擒拿格斗,再学其他的,比如抽烟喝酒···

  收音机里关于中央领导看望静坐绝食学生的实况录音,已经反复播放了好几遍。薛中泽问‘顾科长’:“您看这回有点儿缓解余地没有,应该能下令让各大院校领导,各自带回各自院校的学生了吧?”——“不好说。你听老Z的口气里,透着一股风萧萧兮的意味。这回闹得太大,不会就这么太极推手般轻易带过。政府正常工作秩序都被扰乱了,上面肯定另有严肃态度。”

  车子转上南北向大路时,道路上横七竖八的障碍比刚才多了许多。顾寒江被迫拨弄了档位放慢车速;薛中泽摇着手柄放下车玻璃,向各处搜寻了一番,若有所感的提醒顾寒江换条路走,因为周围不断有人向前面跑,前方路段上不会太消停。

  “《西游记》里猪八戒抱怨西去路上妖怪多,问能不能换条路?沙僧就说有真经的路上有妖怪,没妖怪的方向没有真经···”——薛中泽翻着白眼儿回嘴道:“你才是猪呢···”

  顾寒江笑得身体直抖,压了半天才归于正色。“李竞,我可能是唯一知道你全部本事的人吧;那么你家里人还有谁知道你视力超常的事情。”——“我妈妈只是觉得我视力好,我姥爷好像是知道,但怹最后也没有说破。小时候听怹叨唠过,每当天地间悲怨之气凝结太重,必睁天眼审断阴阳。所以我出生那年天翻地覆的出来那么多事儿。还有···我亲爸知道我手上触感强,只要经亲手仔细摸过的,我都会记得。至于其他人干嘛要跟他们说?尤其是那父女两个,出门就遇上收魂的无常鬼才好!”

  顾寒江没有告诉少年,其实他近日真正为之忧烦的事情正是于此。薛中泽所处的家庭背景特殊,吸纳这个少年进入特别训练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公开扩大的。尤其是李长材为人行事恶劣,谁都无法保证他不会对此另作利用。梅珊为人善良也难免柔弱,薛中泽实际是处在一个无所依傍,同时又无所顾忌的成长环境状态中,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真正管得住他。他就半悬在一个近于约束真空的境地里。

  少年成长过程中的逆反和肆无忌惮靠什么来收束住并捋顺,谁又能保证为这个少年塑造出从一而终矢志不渝的忠诚?这是个令顾寒江颇费思量的问题,也是顾寒江的上级领导一针见血的质询。

  无所依傍以致无所谓为谁担当,无所畏惧从而无所谓必须承受。这样的身份背景是不可能通过特勤政审的;即便他的工作考评再优异,也会被政审这道坎筛除。

  上级给的指示是:可以运用该少年的特能开展完成一系列辅助工作,但目前不适宜吸收他加入到内部编制。若在其生理发育成熟之际,其天生特能未见蜕化,可重新报批考虑入编。

  掰着手指算,所谓的生理成熟至少也要两年之后。顾寒江想跟自己赌上两年。最不济两年之后薛中泽蜕化归于普通人,放他继续升学考试去过个普通干部子弟的殷实生活。但也可能如其所愿的把这孩子收归旗下。那么在这期间,就要谨慎小心的把他按在手里,同时抓紧时间锻造打磨,强压淬火。让他适当其时脱鞘而出的一刻,真正是一柄精钢利锋雪铁如泥的宝剑。

作者有话说:

《江雪》于本站贴文为首发,《江雪》与《花信》各自独立成文。 还是要提示:切莫刨根问底,看故事就好。